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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老年的来临

人生的盛宴 by 林语堂

我想《旧约圣经·创世记》中的创造天地的故事颇有重写的必要。在中国的长篇小说

《红楼梦》里,那个柔弱多情的男主角很喜欢和女人混在一起,深深崇拜他那两个美丽的表

姊妹,常以自己生为男孩子为憾。他说“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因为他觉得他的

表姊妹是可爱的,纯洁的,聪明的,而他自己和他的男同伴是丑陋的,糊涂的,脾性暴戾

的。如果《创世记》故事的作者是贾宝玉一类的人,知道他所说的是什么,那么,他一定会

写一个不同的故事。上帝用泥土造成一个人形,将生气吹在他的鼻孔里,就成了亚当。可是

亚当开始裂开了,粉碎了,于是上帝拿一点水,把泥土再塑造起来;这渗进亚当的身体的水

便是夏娃,亚当的身体里有了夏娃,其生命才是完全的。这在我看来至少是婚姻的象征意

义。女人是水,男人是泥,水渗进泥里,把泥塑造了,泥吸收了水,使水有了形体的寄托,

使水可以在这形体里流动着,生活着,获得了丰富的生命。

许多年前,元朝大画家赵孟*的妻子管夫人(她自己也是画家,曾做宫廷中的师傅),

早已用泥和水来比喻人类的婚姻关系了。在中年的时候,当赵孟*热情渐冷,打算娶妾的时

候,管夫人写了下面这首词赠他,使他大受感动,因而回心转意:

你侬我侬,

忒煞情多,

情多处,

热如火!

把一块泥,

捻一个你,

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

一齐打破,

用水调和,

再捻一个你,

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

你泥中有我;

与你生同一个衾,

死同一个槨。

中国人的社会和生活是在家族制度的基础上组织起来的,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这个制

度支配着中国人的整个生活型态,宣染着中国人的整个生活型态。这种生活的家族理想是哪

里来的呢?这个问题不常有人提出,因为中国把这个理想视为当然,而外国的研究者又觉得

没有充足的经验可以讨论这个问题。关于家族制度成为一切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的根据这一

点,一般人都认为其理论的基础是孔子所建立的;这种理论的基础极端重视夫妇的关系,视

之为一切人类关系之本,也极端重视对父母的孝道,以及一年一度省视祖墓的风尚,祖先的

崇拜,和祖祠的设立。

有些作家曾称中国人的祖先的崇拜为一种宗教,在我看来,这大抵是对的。这种崇拜的

非宗教之点,是在它排除了超自然的东西,或使之占着较不重要的地位。祖先的崇拜几乎不

和超自然的东西发生关系,所以它可以和基督教,佛教,或回回教关于上帝的信仰并行不

悖。崇拜祖先的礼仪产生了一种宗教的形式,这是很自然而且很正常的,因为一切的信仰都

须有一种外表的象征和形式。我觉得向那些写着祖宗名字的十四五寸高的木主表示尊敬,并

不比英国邮票上印着英皇肖像更有宗教色彩,或更无宗教色彩。第一,中国人大抵把这些祖

先的灵魂视为人类,而不视为神灵;中国人是视他们为老人家,而由子孙继续供奉着他们

的,他们并不向祖先祈求物品或疾病的治疗,完全没有崇拜者和受崇拜者之间普通那种讨价

还价的事情。第二,举行这种崇拜的礼仪不过是子孙纪念已逝世的祖先的一个机会,这一天

乃是家人团聚,对祖先创家立业的功绩表示感激的日子。拿它去代替祖先活着时的生日庆

祝,是不十分适当的,可是在精神上,它和父母的生日庆祝或美国“母亲日”的庆祝,并没

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基督教传教士禁止中国信徒去参加祖先崇拜的礼仪和宴乐,其唯一的理由乃是因为崇拜

者必须在祖宗的木主之前拜跪,这种行为是违犯“十戒”的第一戒的。这一点是基督教传教

士缺乏理解的最明显的证据。中国人的膝头并不象西洋人的膝头那么宝贵,因为我们向皇帝

拜跪,向县令拜跪,在元旦日也向我们活着的父母拜跪。因此,中国人的膝头自然比较容易

使用,一个人向一块形如日历的木主拜跪,其异**的资格并不会增加或减少。在另一方

面,中国的基督徒因为不许参加大众的宴乐,甚至不许捐款去帮助戏剧表演的费用,结果在

乡村和城镇里不得不和一般的社会生活隔绝。所以,中国的基督徒简直是被逐出了自己的家

族了。

这种对自己家族的孝敬和神秘责任的感觉,常常形成了一种深刻的宗教态度:这是毫无

疑义的。例如,十七世纪的儒家大师颜元在年老的时候,带着感伤的心情出门去寻找他的哥

哥,因为他没有子嗣,希望他的哥哥有一个儿子。这个相信行为重于知识的儒家弟子,当时

住在四川。他的哥哥已经失踪多年。他对于讲解孔子教义的工作感到厌倦,有一天突然心血

来潮(这在传教士说来,一定是“神灵的召唤”),觉得应该去寻找这个失踪的哥哥。他的

工作是困难到极点的。他不知道他的哥哥在什么地方,甚至也不知道是否尚在人世。当时出

外旅行是很危险的事情,因为明朝的政权已经倾覆,各地情形甚为混乱。然而,这位老人还

是怀着宗教般的虔诚,不顾一切地出门,到处在城门上和客栈里张贴寻人的告白,希望找到

他的哥哥。他就这样由中国西部一直旅行到东北诸省去,沿途跋涉几千里;经过了许多年,

有一天,他到一个公共厕所里去,把伞放在墙边,他的哥哥的儿子看见那把伞上的名字,才

认出他,带他到家里去。他的哥哥已死,可是他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他已经替他的宗族找

到一个子嗣了。

孔子为什么这样注重孝道,不得而知,可是吴经熊博士曾在一篇精彩的论文里①说,其

原因是因为孔子出世时没有父亲。《甜蜜的家》(“Home,SweetHome”)一歌的作者一

生没有家庭,这种心理上的原因是相同的。如果孔子小时有父亲的话,他的父性观念一定不

会含着那么浓厚的传奇浪漫色彩;如果他的父亲在他成人的时候还活着,这种观念一定会有

更不幸的结论。他一定会看出他父亲的缺点,因此也许会觉得那种绝对孝敬父母的观念有点

不易实行。无论如何,他出世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死了,不但如此,孔子甚至连他父亲的

坟墓在何处也不知道。他的父母的结合是非正式的,所以他的母亲不愿告诉他父亲是谁。当

他的母亲死时,他把她殡于(我想他的态度是玩世的)“五父之衢”,后来他由一个老妇人

探出他父亲的葬处,才把他的父母合葬在另一个地方。

①上海英文《天下月刊》第一卷第一期《真孔子》(“TheRealConfucius”)

一文。

我们得让这个巧妙的理论去表现其自身的价值。关于家族理想的必要,我们在中国文学

作品中可以找到许多理由。开头的观念是把人类视为家庭单位的一份子,而不把他视为个

人。这观念又得一种人生观和一种哲学观念的赞助。那种人生观可以称为“生命之流”的原

理,而那种哲学则认为人类天赋本能的满足,乃是道德和政治的最后的目标。

家族制度的理想必然是和私人个人主义的理想势不两立的。人类终究不能做一个完全孤

立的个人,这种个人主义的思想是不合事实的。如果我们不把一个人当做儿子、兄弟、父亲

或朋友,那么,他是什么东西呢?这么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形而上的抽象名词。中国人既然是

具有生物学的思想,自然先想到一个人的生物学上的关系。因此,家族变成我们的生存的自

然生物学单位,婚姻本身变成一个家族的事情,而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我在《吾国与吾民》里,曾指出这种占有一切的家族制度的弊害,它能够变成一种扩大

的自私心理,妨害国家的发展。可是这种弊害在一切人类制度里都存在着,无论是在家庭制

度里,或西方的个人主义和民族主义里,因为人类的天性根本是有缺点的。中国人始终觉得

一个人是比国家更伟大,更重要的,可是他并不比家庭更伟大,更重要,因为他离开了家庭

便没有真实的存在。现代欧洲民族主义的弊害也是同样明显的。国家可以很容易地变成一个

怪物,——现在有些国家已经变成怪物,——把个人的言论自由,信仰自由,私人荣誉,甚

至于个人幸福的最后目的完全吞没了。

我们可以用家族的理想来代替西洋的个人主义和民族主义;在这种家族的理想里,人类

不是个人,而是家族的一份子,是家族生活巨流的主要部份。我所说的“生命之流”的原

理,便是这个意思。在大体上说来,人类的生命可说是由许多不同种族的生命之流所造成

的,可是一个人直接感觉到的,直接看见的,却是家族的生命之流,依照中国人和西洋人的

比喻,我们用“家系”或“家族的树”一词,每个人的生命不过是那棵树的一部分或一个分

枝,生在树身上,以其生命来帮助全树的生长和赓续。所以,我们必须把人类的生命视为一

种生长或赓续,每个人在家族历史里扮演着一个角色,对整个家族履行其责任,使他自己和

家庭获得耻辱或光荣。

这种家族意识和家族荣誉的感觉,也许是中国人生活上队伍精神或集团意识的唯一表

现。为使这场人生的球戏玩得和别一队一样好,或者比别一队更好起见,家族中的每个份子

必须处处谨慎,不要破坏这场球戏,或行动错误,使他的球队失败。如果办得到的话,他应

该想法子把球带得远些。一个不肖子对自己和家族所造成的耻辱,是和一个任防御之责的球

员接不住球,因而被敌人抢去一样。那个在科举考试里获第一名的人,是和一个球员冲破敌

人防线,帮球队获得胜利一样。这光荣是他自己的,同时也是他的家族的。一个人中了状元

或进士之后,他的家人、亲戚、族人、甚至于同镇的人,在情感上和物质上,都可以靠他获

得一些利益。因此在一两百年之后,镇上的人还会夸口说:他们在某个年代曾经出过一个状

元。一个人中了状元或进士之后,衣锦还乡,将一个荣誉的金匾高高放在他的祖祠里,家人

和镇上的人都很高兴,他的母亲也许在喜极而流泪,全族的人都觉得非常荣耀。今日一个人

获得一纸大学文凭的情形,跟从前那种热闹的情景比较起来,真有天壤之别。

在这个家族生活的图画里,我们可以找到许许多多的变化和颜色。男人自己经过了幼

年、少年、成年、老年等时期:开头是由人家养育,后来转而养育人家,到年老的时候又由

人家养育了;开头是服从人家,尊敬人家,后来年纪越大,越得人家的服从,受人家的尊

敬。女人的出现尤其使这幅图画的颜色更为鲜明。女人踏进这个连续不断的家族生活的图画

里,并不是要做装饰品或玩物,甚至根本也不做妻子,而是做家族的树的主要部分——使家

族系统赓续着的要素。因为任何家族系统的力量,是有赖于那个娶入家门的女人及其所供给

的血液的。贤明的家长是会谨慎选择那些有着健全遗传的女人的,正如园丁移植树枝时谨慎

选择好种一样。一个男人的生活,尤其是他的家庭生活,是由他所娶的妻子所创造或破坏

的,未来家庭的整个性格是受她的支配的:这是颇为合理的推断。孙儿的健康和他们所将受

的家庭教养(这一点很受人们的重视),完全要看媳妇自己所受的教养如何。因此,这个家

族理想里有一种无定形的,不明确的优生制度,以相信遗传的观念为根据,而且常常极力注

重“门第”,这所谓“门第”,就是家中的父母或祖父母对于新娘的健康、美丽、和教养等

方面所定的标准。一般地说来,重心是在家庭的教养(跟西洋人选择“优良的家庭”“Good

home”里的女人意义一样),这种教养包括节俭、勤劳、举止温雅、和有礼貌这些良好的旧

传统。当父母有时不幸看见他们的儿子娶了一个举动粗鄙,毫无价值的媳妇时,他们往往暗

中咒骂女家没有把他们的女儿好好教养起来。因此,父母对于女儿负有教育的责任,使她们

出嫁之后不至于玷辱娘家的体面——比方说,她们如果不会烧菜或做好吃的年糕,便是玷辱

了娘家的体面。

以家族制度中的生命之流的原理而言,永生差不多是看得见的,摸得到的。祖父看见他

的孙儿背着书包上学去,心中觉得他确是在那孩子的生命里重度人生的;当他抚摸那孩子的

手儿或捏捻其面颊时,他知道那是他自己的血肉。他自己的生命不过是家族之树的一部分,

或奔流不息的家族生命巨流的一部分,所以,他是欣然瞑目而死了。为了这个缘故,中国父

母最关心的事情是在去世之前看见子女缔成美满的姻缘,因为那是比自己的墓地或选择好棺

木更加重要的事情。因为他要亲眼看见他的子女所嫁娶的男女是什么样子的人,才会知道他

的子女所将过的生活,如果媳妇和女婿看来颇为满意,他是“瞑目无恨”的了。

这么一种人生观使一个人对世间的事物抱着远见,因为生命再也不是以个人的生命为终

始了。球队在中卫线的要员失掉作战能力之后,还是继续比赛下去。成功和失败开始呈露着

一个不同的局面。中国人的人生理想是:一个人要过着不使祖宗羞辱的生活,同时要有不损

父母颜面的儿子。中国官吏辞去官职的时候常常说:

有子万事足,

无官一身轻。

一个人最不幸的事情也许是有一些“堕坏家声”或挥霍祖业的不肖子。家财百万的父亲

如果有一个嗜赌的儿子,便无异已经把一生挣来的家财耗光。如果儿子失败了,那便是绝对

的失败。在另一方面,一个眼光远大的寡妇如果有一个五岁的好儿子,便能够忍受多年的痛

苦、耻辱,甚至于虐待和**。中国历史上和文学上充满着这种寡妇,她们忍受着一切的艰

苦和虐待,生活下去,一直到她们看见儿子飞黄腾达,出人头地,也许甚至成为名人。蒋介

石可说是最新的例证,他小时和他的守寡的母亲受着邻人虐待。这位寡妇一天对她的儿子寄

着希望,便也一天不气馁。寡妇大抵能够使她们的孩子在品性和道德方面得到完美的教育,

她们的教育工作是成功的,因为女人普通较有实事求是的感觉;因此我常常觉得在儿童教养

方面,父亲是完全不需要的。寡妇往往笑得最响,因为她笑得最迟。

所以,这么一种家庭生活的配合是令人满意的,因为在生物学各方面的人类生活都已经

顾到。这终究是孔子的主要目标。在孔子的心目中,政治的最后理想是和生物学很有关系

的:“老者安之,少者怀之。”“内无怨女,外无旷夫。”这是值得注意的,因为它不仅是

一句关于枝节问题的话,而是政治的最后目标。这就是所谓“达情”的人文主义哲学。孔子

要我们的一切人类本能都得到满足,因为我们唯有这样才能够由一种满足的生活而得到道德

上的和平,而且也因为唯有道德上的和平才是真正的和平。这种政治理想的目的是在使政治

变成不必要的东西,因为那种和平将是一种稳固的,发自人心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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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旧约圣经·创世记》中的创造天地的故事颇有重写的必要。在中国的长篇小说 《红楼梦》里,那个柔弱多情的男主角很喜欢和女人混在一起,深深崇拜他那两个美丽的表 姊妹,常以自己生为男孩子为憾。他说“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因为他觉得他的 表姊妹是可爱的,纯洁的,聪明的,而他自己和他的男同伴是丑陋的,糊涂的,脾性暴戾 的。如果《创世记》故事的作者是贾宝玉一类的人,知道他所说的是什么,那么,他一定会 写一个不同的故事。上帝用泥土造成一个人形,将生气吹在他的鼻孔里,就成了亚当。可是 亚当开始裂开了,粉碎了,于是上帝拿一点水,把泥土再塑造起来;这渗进亚当的身体的水 便是夏娃,亚当的身体里有了夏娃,其生命才是完全的。这在我看来至少是婚姻的象征意 义。女人是水,男人是泥,水渗进泥里,把泥塑造了,泥吸收了水,使水有了形体的寄托, 使水可以在这形体里流动着,生活着,获得了丰富的生命。 许多年前,元朝大画家赵孟*的妻子管夫人(她自己也是画家,曾做宫廷中的师傅), 早已用泥和水来比喻人类的婚姻关系了。在中年的时候,当赵孟*热情渐冷,打算娶
妾的时 候,管夫人写了下面这首词赠他,使他大受感动,因而回心转意: 你侬我侬, 忒煞情多, 情多处, 热如火! 把一块泥, 捻一个你, 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 一齐打破, 用水调和, 再捻一个你, 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 你泥中有我; 与你生同一个衾, 死同一个槨。 中国人的社会和生活是在家族制度的基础上组织起来的,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这个制 度支配着中国人的整个生活型态,宣染着中国人的整个生活型态。这种生活的家族理想是哪 里来的呢?这个问题不常有人提出,因为中国把这个理想视为当然,而外国的研究者又觉得 没有充足的经验可以讨论这个问题。关于家族制度成为一切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的根据这一 点,一般人都认为其理论的基础是孔子所建立的;这种理论的基础极端重视夫妇的关系,视 之为一切人类关系之本,也极端重视对父母的孝道,以及一年一度省视祖墓的风尚,祖先的 崇拜,和祖祠的设立。 有些作家曾称中国人的祖先的崇拜为一种宗教,在我看来,这大抵是对的。这
种崇拜的 非宗教之点,是在它排除了超自然的东西,或使之占着较不重要的地位。祖先的崇拜几乎不 和超自然的东西发生关系,所以它可以和基督教,佛教,或回回教关于上帝的信仰并行不 悖。崇拜祖先的礼仪产生了一种宗教的形式,这是很自然而且很正常的,因为一切的信仰都 须有一种外表的象征和形式。我觉得向那些写着祖宗名字的十四五寸高的木主表示尊敬,并 不比英国邮票上印着英皇肖像更有宗教色彩,或更无宗教色彩。第一,中国人大抵把这些祖 先的灵魂视为人类,而不视为神灵;中国人是视他们为老人家,而由子孙继续供奉着他们 的,他们并不向祖先祈求物品或疾病的治疗,完全没有崇拜者和受崇拜者之间普通那种讨价 还价的事情。第二,举行这种崇拜的礼仪不过是子孙纪念已逝世的祖先的一个机会,这一天 乃是家人团聚,对祖先创家立业的功绩表示感激的日子。拿它去代替祖先活着时的生日庆 祝,是不十分适当的,可是在精神上,它和父母的生日庆祝或美国“母亲日”的庆祝,并没 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基督教传教士禁止中国信徒去参加祖先崇拜的礼仪和宴乐,其唯一的理由乃是因为崇拜
者必须在祖宗的木主之前拜跪,这种行为是违犯“十戒”的第一戒的。这一点是基督教传教 士缺乏理解的最明显的证据。中国人的膝头并不象西洋人的膝头那么宝贵,因为我们向皇帝 拜跪,向县令拜跪,在元旦日也向我们活着的父母拜跪。因此,中国人的膝头自然比较容易 使用,一个人向一块形如日历的木主拜跪,其异**的资格并不会增加或减少。在另一方 面,中国的基督徒因为不许参加大众的宴乐,甚至不许捐款去帮助戏剧表演的费用,结果在 乡村和城镇里不得不和一般的社会生活隔绝。所以,中国的基督徒简直是被逐出了自己的家 族了。 这种对自己家族的孝敬和神秘责任的感觉,常常形成了一种深刻的宗教态度:这是毫无 疑义的。例如,十七世纪的儒家大师颜元在年老的时候,带着感伤的心情出门去寻找他的哥 哥,因为他没有子嗣,希望他的哥哥有一个儿子。这个相信行为重于知识的儒家弟子,当时 住在四川。他的哥哥已经失踪多年。他对于讲解孔子教义的工作感到厌倦,有一天突然心血 来潮(这在传教士说来,一定是“神灵的召唤”),觉得应该去寻找这个失踪的哥哥。他的 工作是困难到极点的。他不
知道他的哥哥在什么地方,甚至也不知道是否尚在人世。当时出 外旅行是很危险的事情,因为明朝的政权已经倾覆,各地情形甚为混乱。然而,这位老人还 是怀着宗教般的虔诚,不顾一切地出门,到处在城门上和客栈里张贴寻人的告白,希望找到 他的哥哥。他就这样由中国西部一直旅行到东北诸省去,沿途跋涉几千里;经过了许多年, 有一天,他到一个公共厕所里去,把伞放在墙边,他的哥哥的儿子看见那把伞上的名字,才 认出他,带他到家里去。他的哥哥已死,可是他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他已经替他的宗族找 到一个子嗣了。 孔子为什么这样注重孝道,不得而知,可是吴经熊博士曾在一篇精彩的论文里①说,其 原因是因为孔子出世时没有父亲。《甜蜜的家》(“Home,SweetHome”)一歌的作者一 生没有家庭,这种心理上的原因是相同的。如果孔子小时有父亲的话,他的父性观念一定不 会含着那么浓厚的传奇浪漫色彩;如果他的父亲在他成人的时候还活着,这种观念一定会有 更不幸的结论。他一定会看出他父亲的缺点,因此也许会觉得那种绝对孝敬父母的观念有点 不易实行。无论如何,他出世的
时候,他的父亲已经死了,不但如此,孔子甚至连他父亲的 坟墓在何处也不知道。他的父母的结合是非正式的,所以他的母亲不愿告诉他父亲是谁。当 他的母亲死时,他把她殡于(我想他的态度是玩世的)“五父之衢”,后来他由一个老妇人 探出他父亲的葬处,才把他的父母合葬在另一个地方。 ①上海英文《天下月刊》第一卷第一期《真孔子》(“TheRealConfucius”) 一文。 我们得让这个巧妙的理论去表现其自身的价值。关于家族理想的必要,我们在中国文学 作品中可以找到许多理由。开头的观念是把人类视为家庭单位的一份子,而不把他视为个 人。这观念又得一种人生观和一种哲学观念的赞助。那种人生观可以称为“生命之流”的原 理,而那种哲学则认为人类天赋本能的满足,乃是道德和政治的最后的目标。 家族制度的理想必然是和私人个人主义的理想势不两立的。人类终究不能做一个完全孤 立的个人,这种个人主义的思想是不合事实的。如果我们不把一个人当做儿子、兄弟、父亲 或朋友,那么,他是什么东西呢?这么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形而上的抽象名词。中国人既然是 具有生物
学的思想,自然先想到一个人的生物学上的关系。因此,家族变成我们的生存的自 然生物学单位,婚姻本身变成一个家族的事情,而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我在《吾国与吾民》里,曾指出这种占有一切的家族制度的弊害,它能够变成一种扩大 的自私心理,妨害国家的发展。可是这种弊害在一切人类制度里都存在着,无论是在家庭制 度里,或西方的个人主义和民族主义里,因为人类的天性根本是有缺点的。中国人始终觉得 一个人是比国家更伟大,更重要的,可是他并不比家庭更伟大,更重要,因为他离开了家庭 便没有真实的存在。现代欧洲民族主义的弊害也是同样明显的。国家可以很容易地变成一个 怪物,——现在有些国家已经变成怪物,——把个人的言论自由,信仰自由,私人荣誉,甚 至于个人幸福的最后目的完全吞没了。 我们可以用家族的理想来代替西洋的个人主义和民族主义;在这种家族的理想里,人类 不是个人,而是家族的一份子,是家族生活巨流的主要部份。我所说的“生命之流”的原 理,便是这个意思。在大体上说来,人类的生命可说是由许多不同种族的生命之流所造成 的,可是一个人直接感觉到的,
直接看见的,却是家族的生命之流,依照中国人和西洋人的 比喻,我们用“家系”或“家族的树”一词,每个人的生命不过是那棵树的一部分或一个分 枝,生在树身上,以其生命来帮助全树的生长和赓续。所以,我们必须把人类的生命视为一 种生长或赓续,每个人在家族历史里扮演着一个角色,对整个家族履行其责任,使他自己和 家庭获得耻辱或光荣。 这种家族意识和家族荣誉的感觉,也许是中国人生活上队伍精神或集团意识的唯一表 现。为使这场人生的球戏玩得和别一队一样好,或者比别一队更好起见,家族中的每个份子 必须处处谨慎,不要破坏这场球戏,或行动错误,使他的球队失败。如果办得到的话,他应 该想法子把球带得远些。一个不肖子对自己和家族所造成的耻辱,是和一个任防御之责的球 员接不住球,因而被敌人抢去一样。那个在科举考试里获第一名的人,是和一个球员冲破敌 人防线,帮球队获得胜利一样。这光荣是他自己的,同时也是他的家族的。一个人中了状元 或进士之后,他的家人、亲戚、族人、甚至于同镇的人,在情感上和物质上,都可以靠他获 得一些利益。因此在一两百年之后,镇上的
人还会夸口说:他们在某个年代曾经出过一个状 元。一个人中了状元或进士之后,衣锦还乡,将一个荣誉的金匾高高放在他的祖祠里,家人 和镇上的人都很高兴,他的母亲也许在喜极而流泪,全族的人都觉得非常荣耀。今日一个人 获得一纸大学文凭的情形,跟从前那种热闹的情景比较起来,真有天壤之别。 在这个家族生活的图画里,我们可以找到许许多多的变化和颜色。男人自己经过了幼 年、少年、成年、老年等时期:开头是由人家养育,后来转而养育人家,到年老的时候又由 人家养育了;开头是服从人家,尊敬人家,后来年纪越大,越得人家的服从,受人家的尊 敬。女人的出现尤其使这幅图画的颜色更为鲜明。女人踏进这个连续不断的家族生活的图画 里,并不是要做装饰品或玩物,甚至根本也不做妻子,而是做家族的树的主要部分——使家 族系统赓续着的要素。因为任何家族系统的力量,是有赖于那个娶入家门的女人及其所供给 的血液的。贤明的家长是会谨慎选择那些有着健全遗传的女人的,正如园丁移植树枝时谨慎 选择好种一样。一个男人的生活,尤其是他的家庭生活,是由他所娶的妻子所创造或破坏 的,
未来家庭的整个性格是受她的支配的:这是颇为合理的推断。孙儿的健康和他们所将受 的家庭教养(这一点很受人们的重视),完全要看媳妇自己所受的教养如何。因此,这个家 族理想里有一种无定形的,不明确的优生制度,以相信遗传的观念为根据,而且常常极力注 重“门第”,这所谓“门第”,就是家中的父母或祖父母对于新娘的健康、美丽、和教养等 方面所定的标准。一般地说来,重心是在家庭的教养(跟西洋人选择“优良的家庭”“Good home”里的女人意义一样),这种教养包括节俭、勤劳、举止温雅、和有礼貌这些良好的旧 传统。当父母有时不幸看见他们的儿子娶了一个举动粗鄙,毫无价值的媳妇时,他们往往暗 中咒骂女家没有把他们的女儿好好教养起来。因此,父母对于女儿负有教育的责任,使她们 出嫁之后不至于玷辱娘家的体面——比方说,她们如果不会烧菜或做好吃的年糕,便是玷辱 了娘家的体面。 以家族制度中的生命之流的原理而言,永生差不多是看得见的,摸得到的。祖父看见他 的孙儿背着书包上学去,心中觉得他确是在那孩子的生命里重度人生的;当他抚摸那孩子的 手儿或捏捻
其面颊时,他知道那是他自己的血肉。他自己的生命不过是家族之树的一部分, 或奔流不息的家族生命巨流的一部分,所以,他是欣然瞑目而死了。为了这个缘故,中国父 母最关心的事情是在去世之前看见子女缔成美满的姻缘,因为那是比自己的墓地或选择好棺 木更加重要的事情。因为他要亲眼看见他的子女所嫁娶的男女是什么样子的人,才会知道他 的子女所将过的生活,如果媳妇和女婿看来颇为满意,他是“瞑目无恨”的了。 这么一种人生观使一个人对世间的事物抱着远见,因为生命再也不是以个人的生命为终 始了。球队在中卫线的要员失掉作战能力之后,还是继续比赛下去。成功和失败开始呈露着 一个不同的局面。中国人的人生理想是:一个人要过着不使祖宗羞辱的生活,同时要有不损 父母颜面的儿子。中国官吏辞去官职的时候常常说: 有子万事足, 无官一身轻。 一个人最不幸的事情也许是有一些“堕坏家声”或挥霍祖业的不肖子。家财百万的父亲 如果有一个嗜赌的儿子,便无异已经把一生挣来的家财耗光。如果儿子失败了,那便是绝对 的失败。在另一方面,一个眼光远大的寡妇如果有一个五岁的
好儿子,便能够忍受多年的痛 苦、耻辱,甚至于虐待和**。中国历史上和文学上充满着这种寡妇,她们忍受着一切的艰 苦和虐待,生活下去,一直到她们看见儿子飞黄腾达,出人头地,也许甚至成为名人。蒋介 石可说是最新的例证,他小时和他的守寡的母亲受着邻人虐待。这位寡妇一天对她的儿子寄 着希望,便也一天不气馁。寡妇大抵能够使她们的孩子在品性和道德方面得到完美的教育, 她们的教育工作是成功的,因为女人普通较有实事求是的感觉;因此我常常觉得在儿童教养 方面,父亲是完全不需要的。寡妇往往笑得最响,因为她笑得最迟。 所以,这么一种家庭生活的配合是令人满意的,因为在生物学各方面的人类生活都已经 顾到。这终究是孔子的主要目标。在孔子的心目中,政治的最后理想是和生物学很有关系 的:“老者安之,少者怀之。”“内无怨女,外无旷夫。”这是值得注意的,因为它不仅是 一句关于枝节问题的话,而是政治的最后目标。这就是所谓“达情”的人文主义哲学。孔子 要我们的一切人类本能都得到满足,因为我们唯有这样才能够由一种满足的生活而得到道德 上的和平,而且也因为唯有
道德上的和平才是真正的和平。这种政治理想的目的是在使政治 变成不必要的东西,因为那种和平将是一种稳固的,发自人心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