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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哥哥谈心

心的呼唤 by 范学德

这是我和哥哥之间的谈心。

哥哥,生死悬在一线之间,你几次在死亡线上挣扎,你知道得很清楚:人的生命之线随时都可能断。

七年前,你从家乡凤城来到沈阳,要检查一下自己的肾炎怎么越来越厉害了。那时我还在党校工作,于是我就陪你到了省里最好的医大医院。

你在里面作检查时,我在外面散步,还哼哼着小调,很轻松得,心想检查完了先吃一顿饭。哪知道你人刚走出诊室就走不动了,一下子就坐在了门口的柏油地上。你整个人都变样了,眼睛木呆呆的,失去了光亮,豆粒大的汗珠一颗颗地从额头直往下掉,你的脸白里透着寒气。

我忙问,“二哥,你怎么了。”

你低着头说,“没有事儿。”“没有事儿”是你的口头禅,平常你说起来轻巧得很,但那天你说起来却好像你整个人都麻木了。

我又问,是什么病啊?

你看来心里非常烦躁,脸绷得紧紧的,咬着牙,皱着眉头,什么话也不愿意讲。问了你半天,你才告诉我,是尿毒症。

尿毒症?是什么病啊,我不知道。我没当回儿事,以为吃吃药,打几针就好了。

我看你歇了一会儿了,就说我们走吧。

你说,再歇一会儿,再歇一会儿。

歇了那么长时间,你还没有缓过劲来。我们走时,你站不起来,你说,学德,你掺我一把。

我没想到尿毒症是那么可怕的病,我更没想到哥哥的病已经到了晚期,成了绝症,死亡正一步步地走来。我实在无法把死字同我的好哥哥连在一起。他人刚入中年,身体又健壮,人又善良,怎么会死?但哥哥的医学知识比我丰富多了,他知道尿毒症到了晚期,就没有药可治了。

死亡,变得这么真实。

那时我二哥的女儿才十几岁,二嫂的单位几乎开不出什么工资来,而我妈妈又半身不遂躺在炕上。这几年来,哥哥在事业上开始越来越顺利了,家里也过上了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才过上十几年,死亡就明目张胆地走来了,这太残酷了!

哥哥的病确诊后不久,吃药打针就都不灵了,只几个月,他整个人就瘦了一圈,精神头也不见了。看到哥哥这样,我心中特别痛苦,真想帮助哥哥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但却一点也没有能力来安慰哥哥。能跟哥哥说什么呢,告诉他人必有一死?告诉他“生吾顺事,死吾宁也”?告诉他死就是天人永绝!面对着死亡之真实,我才真正地感受到了绝望和无助。

哥哥从医大医院确证后,隔了一两天,我陪他一起去空军医院,医生一看就说:你必须透析,过滤你血中的毒素!马上就得住院,不然有生命危险。

哥哥同意马上住院。

先交住院的押金钱,五千元,医生告诉我们,说这是医院的规定。

我听后立即搭上出租汽车赶回了家,把几个储蓄折都翻出来了,连三年定期存款折也找出来了。一看,有七千元。这是我工作近十年来存下的全部存款。我跑了两个储蓄所,把七千元钱全取出来,又搭出租车赶回了医院,把钱亲手较到了医生的手中。我哀求医生说,求你们无论如何救救我哥哥。

医生说,没看到弟弟对哥哥这么好的。

我没有对他说什么,说了,他也未必明白。

但哥哥,你心里明白。

哥哥,我们从小就在一起长大。那些年我们家只有一铺热炕,不到两米长,晚上五六个人挤在一起睡。天天晚上,我们两人都是肩靠肩地挤在炕梢睡,好多年都是盖着一床又小又旧的棉被。半夜不是你把被都拽到了你身上,就是我拽到我这边来。

记得六一年前后,闹饥荒,我们天天挨饿,连野菜都吃不饱,晚上总是饿着肚子上炕。那时,我们常常像野狗一样,一起到野外找东西,找到什么就吃什么,吃白菜根,吃野菜,吃树叶。后来,连野菜也很难找到了,我们就盯上了大门口的那颗老榆树。

我胆小,不敢爬树。

你说,怕什么,看我的。

你噌噌几下子就爬上树了,怪不得妈妈说你该属猴,一不爬树浑身就发痒痒。你用小刀和手,把榆树皮一条一条地扒下来,你先撕下一块放到我的嘴中。虽然你比我只大三岁。

虽然你那么厚道,对我那么好,但偶尔我还会和你打架。我打不过你,就趁你不注意时在你脸上挠一把,不是挠出白印子,就是挠出血来。为这事,妈妈老说我手狠,不见血不松手。但你大都是把我往旁边一推,不愿意和我一般见识。

尽管我们在家里是窝里斗,可斗完了,也就完了,你不像我,你不记仇,要是看到外面有人欺负我,你冲出去就要和他们拼命。

七八年那年,弟弟上大学,家里穷得连个木箱子也舍不得买,你结婚时家里给你做了一对红木箱子,你就把其中的一个让弟弟带走了。那个箱子一直陪弟弟陪到出国前。

每次寒暑假回家,你总是变着法子弄好东西给弟弟吃,叫我补补身体。离开家时,不管你日子过得再紧,你也会把几十块钱塞在弟弟手里。

可是如今,死亡就像一根线系住了一把剑,正悬在你头上,随时可能掉下来。可弟弟我帮不上你一点忙,就连安慰你的话也说不出口。我说那些宽心的话有什么用呢。

哥,怎么办哪?

我的心乱得像一团乱麻,怎么也解不开。只能常去医院陪哥哥坐坐,有时代替嫂子为哥哥作一点饭。

不久,我就连在哥哥身边说说宽心话的时间也不多了。就在他等候换肾的时候,我要与他告别了。我得去美国了。妻子在那里已经苦苦等了我两年多,我不得不走了。

我把起程的日期一次次延后,但终有一别。

那是八月下旬。

那天我想自己走,不让我哥下地送我,他的身体太虚弱了。但他说的还是那句口头禅“没有事儿”,他坚持要送我。

他靠自己已经走不动了。嫂子扶着他下了地,又搀着他走出了病房,走下了楼梯。哥哥走一步,就是一头汗;走四,五步,就得站一站喘口气。就这样,他硬是支撑着送我到了医院的大门外,到了公共汽车站。

汽车开走了,他还在站着。

我狠狠心扭过了头,不看了,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了,连泪水也懒得擦了。

我们俩谁也没说再见,但心里都明白,永别了。

哥哥,我对生命绝望了。我在美国绝望了三年多。在这期间虽然你成功地进行了换肾手术,但这并没使我对人的生命有多大盼望。

九五年春我信耶稣了。

哥哥那时我才明白:耶稣不仅爱我也爱你。若不是他把我带到美国,我不可能再有什么力量在金钱上帮助你了,而你那天文数字般的医药费不把你拖垮也会把你压垮的。更美的是,上帝通过我把福音传给了你。如果上帝与我们兄弟在一起,谁能把我们分离呢?再说,就是多活几年,人有希望吗?

哥哥,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放弃一切作一个基督徒,这真的可能意味着放弃你的生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劝你,你才能信耶稣,弟弟只想告诉你耶稣说过的一句话:凡要救自己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为我丧掉生命的,必得着生命。从切身经历中我知道,这话是真的。

哥哥你几次对我说,你的心现在很平静,对生死已经想开了。

但哥你知不知道,我的心却不能平静,只要你一天不皈依耶稣,弟弟的心就一天也平静不下来。

真正的大彻大悟不是看透人必有一死,而是赞美上帝要赐人永生。

哥哥,你应该选择生命。

上帝是人的生命。

哥哥,弟弟知道你有许多牵心的事放不下,你把它们交给耶稣吧。把你的忧愁、你的挂虑和你的家人都交给耶稣,把你的心也交给他吧。交出去,你就放心了,因你的心已经与耶稣相连。这样,那根关系人生死的线就全在耶稣手里了。他让你看到的只有两个字:永生。

1998年10月初,写于芝加哥城郊。泪痕满面。

2000.3.16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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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和哥哥之间的谈心。 哥哥,生死悬在一线之间,你几次在死亡线上挣扎,你知道得很清楚:人的生命之线随时都可能断。 七年前,你从家乡凤城来到沈阳,要检查一下自己的肾炎怎么越来越厉害了。那时我还在党校工作,于是我就陪你到了省里最好的医大医院。 你在里面作检查时,我在外面散步,还哼哼着小调,很轻松得,心想检查完了先吃一顿饭。哪知道你人刚走出诊室就走不动了,一下子就坐在了门口的柏油地上。你整个人都变样了,眼睛木呆呆的,失去了光亮,豆粒大的汗珠一颗颗地从额头直往下掉,你的脸白里透着寒气。 我忙问,“二哥,你怎么了。” 你低着头说,“没有事儿。”“没有事儿”是你的口头禅,平常你说起来轻巧得很,但那天你说起来却好像你整个人都麻木了。 我又问,是什么病啊? 你看来心里非常烦躁,脸绷得紧紧的,咬着牙,皱着眉头,什么话也不愿意讲。问了你半天,你才告诉我,是尿毒症。 尿毒症?是什么病啊,我不知道。我没当回儿事,以为吃吃药,打几针就好了。 我看你歇了一会儿了,就说我们走吧。 你说,再歇一会儿,再歇一会儿。 歇了那么长时间,你还没有缓过劲来。我
们走时,你站不起来,你说,学德,你掺我一把。 我没想到尿毒症是那么可怕的病,我更没想到哥哥的病已经到了晚期,成了绝症,死亡正一步步地走来。我实在无法把死字同我的好哥哥连在一起。他人刚入中年,身体又健壮,人又善良,怎么会死?但哥哥的医学知识比我丰富多了,他知道尿毒症到了晚期,就没有药可治了。 死亡,变得这么真实。 那时我二哥的女儿才十几岁,二嫂的单位几乎开不出什么工资来,而我妈妈又半身不遂躺在炕上。这几年来,哥哥在事业上开始越来越顺利了,家里也过上了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才过上十几年,死亡就明目张胆地走来了,这太残酷了! 哥哥的病确诊后不久,吃药打针就都不灵了,只几个月,他整个人就瘦了一圈,精神头也不见了。看到哥哥这样,我心中特别痛苦,真想帮助哥哥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但却一点也没有能力来安慰哥哥。能跟哥哥说什么呢,告诉他人必有一死?告诉他“生吾顺事,死吾宁也”?告诉他死就是天人永绝!面对着死亡之真实,我才真正地感受到了绝望和无助。 哥哥从医大医院确证后,隔了一两天,我陪他一起去空军医院,医生一看就说:你必须透析,过滤你血中的毒素!马上就得住院,不然有生
命危险。 哥哥同意马上住院。 先交住院的押金钱,五千元,医生告诉我们,说这是医院的规定。 我听后立即搭上出租汽车赶回了家,把几个储蓄折都翻出来了,连三年定期存款折也找出来了。一看,有七千元。这是我工作近十年来存下的全部存款。我跑了两个储蓄所,把七千元钱全取出来,又搭出租车赶回了医院,把钱亲手较到了医生的手中。我哀求医生说,求你们无论如何救救我哥哥。 医生说,没看到弟弟对哥哥这么好的。 我没有对他说什么,说了,他也未必明白。 但哥哥,你心里明白。 哥哥,我们从小就在一起长大。那些年我们家只有一铺热炕,不到两米长,晚上五六个人挤在一起睡。天天晚上,我们两人都是肩靠肩地挤在炕梢睡,好多年都是盖着一床又小又旧的棉被。半夜不是你把被都拽到了你身上,就是我拽到我这边来。 记得六一年前后,闹饥荒,我们天天挨饿,连野菜都吃不饱,晚上总是饿着肚子上炕。那时,我们常常像野狗一样,一起到野外找东西,找到什么就吃什么,吃白菜根,吃野菜,吃树叶。后来,连野菜也很难找到了,我们就盯上了大门口的那颗老榆树。 我胆小,不敢爬树。 你说,怕什么,看我的。
你噌噌几下子就爬上树了,怪不得妈妈说你该属猴,一不爬树浑身就发痒痒。你用小刀和手,把榆树皮一条一条地扒下来,你先撕下一块放到我的嘴中。虽然你比我只大三岁。 虽然你那么厚道,对我那么好,但偶尔我还会和你打架。我打不过你,就趁你不注意时在你脸上挠一把,不是挠出白印子,就是挠出血来。为这事,妈妈老说我手狠,不见血不松手。但你大都是把我往旁边一推,不愿意和我一般见识。 尽管我们在家里是窝里斗,可斗完了,也就完了,你不像我,你不记仇,要是看到外面有人欺负我,你冲出去就要和他们拼命。 七八年那年,弟弟上大学,家里穷得连个木箱子也舍不得买,你结婚时家里给你做了一对红木箱子,你就把其中的一个让弟弟带走了。那个箱子一直陪弟弟陪到出国前。 每次寒暑假回家,你总是变着法子弄好东西给弟弟吃,叫我补补身体。离开家时,不管你日子过得再紧,你也会把几十块钱塞在弟弟手里。 可是如今,死亡就像一根线系住了一把剑,正悬在你头上,随时可能掉下来。可弟弟我帮不上你一点忙,就连安慰你的话也说不出口。我说那些宽心的话有什么用呢。 哥,怎么办哪? 我的心乱得像一团乱麻,怎么也解不开。只能
常去医院陪哥哥坐坐,有时代替嫂子为哥哥作一点饭。 不久,我就连在哥哥身边说说宽心话的时间也不多了。就在他等候换肾的时候,我要与他告别了。我得去美国了。妻子在那里已经苦苦等了我两年多,我不得不走了。 我把起程的日期一次次延后,但终有一别。 那是八月下旬。 那天我想自己走,不让我哥下地送我,他的身体太虚弱了。但他说的还是那句口头禅“没有事儿”,他坚持要送我。 他靠自己已经走不动了。嫂子扶着他下了地,又搀着他走出了病房,走下了楼梯。哥哥走一步,就是一头汗;走四,五步,就得站一站喘口气。就这样,他硬是支撑着送我到了医院的大门外,到了公共汽车站。 汽车开走了,他还在站着。 我狠狠心扭过了头,不看了,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了,连泪水也懒得擦了。 我们俩谁也没说再见,但心里都明白,永别了。 哥哥,我对生命绝望了。我在美国绝望了三年多。在这期间虽然你成功地进行了换肾手术,但这并没使我对人的生命有多大盼望。 九五年春我信耶稣了。 哥哥那时我才明白:耶稣不仅爱我也爱你。若不是他把我带到美国,我不可能再有什么力量在金钱上帮助你了,而你那天文数字般
的医药费不把你拖垮也会把你压垮的。更美的是,上帝通过我把福音传给了你。如果上帝与我们兄弟在一起,谁能把我们分离呢?再说,就是多活几年,人有希望吗? 哥哥,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放弃一切作一个基督徒,这真的可能意味着放弃你的生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劝你,你才能信耶稣,弟弟只想告诉你耶稣说过的一句话:凡要救自己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为我丧掉生命的,必得着生命。从切身经历中我知道,这话是真的。 哥哥你几次对我说,你的心现在很平静,对生死已经想开了。 但哥你知不知道,我的心却不能平静,只要你一天不皈依耶稣,弟弟的心就一天也平静不下来。 真正的大彻大悟不是看透人必有一死,而是赞美上帝要赐人永生。 哥哥,你应该选择生命。 上帝是人的生命。 哥哥,弟弟知道你有许多牵心的事放不下,你把它们交给耶稣吧。把你的忧愁、你的挂虑和你的家人都交给耶稣,把你的心也交给他吧。交出去,你就放心了,因你的心已经与耶稣相连。这样,那根关系人生死的线就全在耶稣手里了。他让你看到的只有两个字:永生。 1998年10月初,写于芝加哥城郊。泪痕满面。 2000.3.16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