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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深刻的印象

心的呼唤 by 范学德

父亲是过了八十五岁生日后去世的。几十年来,他给我留下了许多印象,但我没有想到,他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竟然是他在世的最后一天,而那一天,他在中国,我在美国。

1.我怕父亲

小时候,父亲留给我的主要印象是凶,我很怕他。

我父亲是山东人,但不是文学作品中的山东大汉:雄纠纠,气昂昂的。他个子不高,又乾又瘦的,当了一辈子的厨师,也没胖起来。但他的脾气却是山东味十足,用我母亲的话来说是,若他认准的理,十头老牛也别不回。可怕的是他的倔劲和火气连在了一起,并且火气还特别大。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一点,火就着。”不过根据我多年的观察,有时候就是不点,也照样着。有一次,他给了我一块糖,我刚刚舔了几口,他就逗我把糖给他吃。那是大跃进前后,一年到头,我也吃不上几块糖,五、六块就美死我了。再加上那时候我还很小,也就刚刚三岁,不会分辨真假,也不懂得大人们说话有时就是逗着玩的,不必当儿回事。因此,我天真地、认真地、针锋相对地拒绝了父亲的无理要求。父亲耐着性子继续逗我,“说你给我,爸还给你。”我可不管爸不爸的,就是

不给,坚决不给。

父亲的耐性只坚持到被我拒绝了两到三次,火就上来了,一个大巴掌就□到了我的小屁股上了。我妈说你爸手狠,打得你嗷嗷叫。我爸说我就像宰猪一样地叫,总之,疼死我了。吓死我了。吓得我把屎都拉在裤裆里面了。

提这件事不是我当年记仇了,我根本就没有那么好的记忆力,压根就没记得有这么一回事。这是我长大后父亲当笑话亲口告诉我的。我问妈妈,她也说有这回事,你爸那人就是手狠,你那么点懂什么啊。

我只加了一点自己的联想;听到我疼得“嗷、嗷”地哭叫时,我父亲一定会大喝一声,“不许哭!你再哭,你再哭我打死你!”父亲打我们时是不许我们哭的。

父亲告诉我那件事是当作他的教育成绩的,他没有道歉,也没后悔,其实他是挺得意的,还笑了。因为那个教育效果是非常明显的:打那以后,无论他向我要什么东西,无论他什么时候要,我都马上给他,一点也不犹豫,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打那以后的以后,虽然他在外地工作,每个季度才能回家休息个三五天,但我还是衷心地希望爸你还是别出来的为好,继续在外地“坚持为革命而工作”。但这愿望从来没敢对父亲直接了当地说出来过,连暗示都没有暗示过。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我所敢的只有一个字:溜。只要父亲一进家门,我就抓紧机会悄悄地往外溜(其实不止是我一个人了,我发现我二哥也是如此)。但有几次属于例外,那几次是父亲发现我们要溜,就发火了,铁着脸大喝了一声:“你给我站住!你们往外跑什么啊?你见鬼了!你要再跑看我不把你腿砸断了!”一听到他那么喊,我当然就站住了。只是站得不太稳,腿有点发软。

其实我这个“溜”的哲学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每一次父亲看到我们和别人家的孩子打架,他从来不向着我们,他总是说,你(或者你们)给我滚回家去!等我们滚回去了,我们都知道,大祸要临头了,就像羊被赶到了屠宰场,等着挨打吧。

父亲是先把门关上,还上上插销,怕邻居听到我们哭来解围。任何父亲就打我们。最令我心里不服的是,父亲从来不问我们打架有没有理,我们是主动挑□还是正当防卫,他什么也不问,举手就打,边打还边说,“我看你还敢不敢在和人家打架了!你干什么不好啊,你书白念了,你去打架,看我揍不揍死你。”

我当然是说不敢了。有时候觉得实在太委屈了,就告诉父亲,不是我先动手的,是他先打我的。

父亲从来不评这个理,他打我们只有一个理由:你打架,就是不对,就该挨打。并且还说,“他打你,你不会跑吗?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长大后才知道,这是上计,孙子兵法上有的,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不过父亲的这种教育方法也给我留下了一个深刻印象,就是当父母的不要护着自己的孩子。多年后我问过父亲,你打我们那么狠,你不心疼吗?父亲说,你们都是我身上的肉,打你们哪个我不心疼。但我不能让你们不学好,跟人家打架。

我们弟兄姐妹很少跟别人家的孩子打架,主要不是我们不能打,而实在是我们被父亲的那几次打打怕了。

我长大了一点后,对父亲的主要意见不是他打过我,其实我很少挨打,而是他偏心,他太偏心眼了。要是他偏心我,我估计我自己不会有这么大的气。不过,他偏向我是绝对不可能的。兄弟四人中,我排行老三,父亲怎么可能偏向我呢?那时候,看到父亲偏向大哥和弟弟,我就不平了,心里老在两个问题间想入非非还犹豫不定:我到底是该早生几年成为老大呢?还是晚生几年成为老小子?弄不明白。

等明白成为老大或者老小子都是绝对不可能的之后,我就在心里嘀咕上了:你不喜欢我,我才不稀罕呢!我还不理你呢。于是就有了冷战,小规模的,声东击西式的:我认准了父亲偏向谁,就跟谁作对,明里暗里使点小坏。反正哥哥不会和我一般见识,也不敢轻易打我;弟弟又绝对打不过我。更何况在危机中我还有一个高招:妈!救命啊!

父亲教育我们的原则是“严”字当头,并付诸于“大棒子”政策。他的理论是:“你不听话,我就揍死你!”他说,“我不惯孩子。惯子等于杀子。”父亲不想“杀子”,所以就只好打了。我们兄弟姐妹虽然没有一个人被揍死,但挨了几次打也都变聪明了:千万别犯错误,就是犯了,也别犯在老爹的手里头。

我栽在老爹手里的那几次主要是由于我倔强。明明是别人先打我,为什么不许我还手(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不抵抗主义一说,相信我父亲也不知道)?还打我,我不服!这一不服,就产生了我的不抵抗主义:你打我吧,我就不求饶。其实我也知道,只要我一求饶,说爸我再也不敢了,他的火也就消了。我明明知道父亲在等待我求饶、认错,但我偏不。眼泪直往下流,管不了了。但我总是咬紧了嘴唇,绝不哭出声来。有一次,我把嘴唇都咬出血来了,但还是不求饶。父亲看我不求饶,就更气了,更往死里打。有时候气得妈妈要跟他拼命。我虽然受了皮肉之苦,但一点也不后悔,还挺自豪的,觉得自己就像电影和小说中的革命烈士一样,宁死也不投降,坚强,并且不屈。但爸爸是敌人吗?我没仔细琢磨过。这样,虽然巴掌多挨了几下,但胜利还是有的,是在精神上。

那时鲁迅的作品读得不多,读了也不怎么理解,不明白阿Q同志也这么胜利过。多年后,父亲为我多挨的那几个巴掌后悔了,他说,“你太强了。”

我答,“怨谁呢?随根。”

于是,我们父子相视而笑。

2.父亲老了

七十年代初,父亲退休了。人老了,脾气也越来越好了。那时,我已经快二十岁了,对父亲的了解也渐渐地加深了,父子的感情也渐渐地浓了。我们父子都知道,这一点来得太迟了,但都闷在心里,谁也没有讲出来。毕竟它来了。

人生总是有些苦涩的,即使在父子之间。

我渐渐地理解了父亲表达感情的方式:那方式很实在,并且有劳力者的深沉与纯朴,但缺乏温柔与浪漫。父亲从来没有对我们使用过“爱”这个字眼,我甚至都怀疑过他这一生是否使用过这个字眼来表达过感情。当然了,在“政治学习”和组织上组织的**和**中,相信父亲也用过“爱”字,但那不算数。

父亲的爱,就是实实在在地帮助你。

那些年间,母亲帮助姐姐和哥哥们带一个又一个的孩子,很累。中午的时候,父亲就命令母亲说,你睡一会儿觉,打个盹。我想抱孩子到外面溜达溜达。说完,他就抱着孩子出去了,让自己的老伴能歇会儿,尽管他自己也困得直打哈欠。

八六年,母亲得了半身不遂,生活上基本不理,日常起居大都是父亲照料的。父亲晚上睡觉实,不愿意起夜,但十多年来,都是父亲伺候母亲晚上起来的。母亲由于病,有时一宿要起来好几次上厕所,父亲都耐心地照料母亲。

有时候,父亲也心烦,一天到晚,他被母亲栓住了,哪里也去不了。母亲有什么事都喊她老伴,就是我们儿女在眼前,母亲也不愿意麻烦我们。父亲有时就有点牢骚,说,我是欠你**。年轻时我对你妈不好,现在我老了,我是还债来了。

牢骚归牢骚,父亲是真心疼自己的老伴,他常告诉我们,你妈这一辈子对咱们家有大功劳啊,你们不孝顺我行,要是不孝顺你妈,我不能饶你们。父亲说的是大实话,他长年在外工作,是母亲一人把我们兄弟姐妹六个人拉扯大的。三个从国家的正式大学毕业,三个从电大、自学考试毕业。父亲常念叨,你妈好心有好报啊,儿子、儿媳妇都孝顺,连孙子、孙女都孝顺。

母亲要了一辈子的强,但晚年却得上了那么一个病,她心里很过意不去。父亲经常安慰她说,“老杨,你放心好了。只要我不死在你前头,你就一百个放心,我绝不会撇下你不管。”他说到了,也做到了,十年如一日。

弟兄四人中,只有我一个人在外地工作。父亲到晚年的时候,知道疼他的儿子了。一到我快放假的时候,他就盼我回家。我一回家,母亲就告诉我,你爸这两天老到胡同口去看看,念叨三怎么还不回来。

每一次我一回到家,父亲哪怕是正在睡午觉,他也会一下子翻身起来,下地为我张罗饭菜。做好了,还给我拿到桌子上,看着我吃完,就像我一直是挨饿似的。他一边看还一边说,多吃点,多吃点。

回到家中,最喜欢吃父亲蒸的馒头。父亲是山东人,又做了一辈子的面食,他蒸的馒头又大又松又香。父亲知道我喜欢吃这一口,我每一次回家,他总是要蒸几次馒头给我吃。我也总是吃不够。

我再也吃不到那样的馒头了。

那时回到家里,总是以为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还多着呢,所以,只要一有时间,我就躲进屋子里一个人读书。父亲和母亲一样,虽然自己没有文化,但非常尊敬读书人。他只要一看到我在读书,就什么活也不用我干,并且,还不许我的侄儿和侄女进屋子来打扰我。可是,父亲他有时候还是忍不住,他自己进屋子里来,站着看我读书,并轻声地说,“还看书啊,不累吗?歇会儿吧。”

我知道,父亲一是心疼我看书看得太累了,他常问我,你这书就读不完了?二是他想和我唠唠磕。父亲越老越愿意和我聊天,特别喜欢听我讲那些内部新闻或者海外消息。他是关心国家大事的,不像我母亲,家里打开电视时,母亲最关心的节目是天气预报。

偶尔,父亲也喜欢和我们兄弟姐妹玩玩麻将,他喜欢动真格的:输一把,一毛钱。要是赢了,他很开心,乐得连脸上那些刀刻似的皱纹都笑开了。若是输了只几把,他虽然快沉不住气了,但大体上还能保持君子风度。如果输得太惨了,他也就顾不上什么父亲的威严了,乾脆就耍赖,不给钱。我们的应对之策是:赌场无父子。父亲看实在赖不过去了,也就只好认输,交出几毛钱。边掏钱还边叨叨:“反正肉都是焖在自家的锅中。”有时候又变成了“反正饭都是焖在自家的锅中。”

我们大家都乐了。

当儿女的似乎不该揭父母的短,但我父亲的确有一个短处:他不大方。他不像我妈妈,我妈妈是对自己不大方,从来就舍不得在自己身上多花一分钱,但对别人却大方得很。父亲是既舍不得为自己花钱,也舍不得把钱花在别人身上。不过给他钱他没意见。

我和两个在外地工作的姐姐,无论给家中多少钱和物,父亲总是来者不据。大姐是非常顾家的人,她大学一毕业,就帮助母亲照顾这个家。她在外地工作,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花,攒一点钱就寄给家中。六六还是六七年,我盖上了第一床新棉被,紫色的,是河北农民织的那种棉布做的,那就是大姐寄回来的。三十年了,姐姐一直照顾这个家,我这个当弟弟的都觉得过意不下去了,就对父母说,家里不能再要我大姐的钱了。母亲一个劲地说,是啊,是啊,我都跟你大姐说了。但父亲从来就是不吐口,他不说不要,他认为孩子长多大了在他面前也是孩子。孩子孝顺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他只说一句话,“我大女儿真孝顺。”我当面笑话过父亲小气,他知道自己的这个毛病,但就是不改。每当母亲要给邻居朋友什么东西时,先说,“够了。够了”的,大都是父亲。但也

有例外的时候:他请亲家公、亲家母吃饭的时候,作什么好吃的,他都不心疼。当母亲提议帮助我大爷和姑姑的后代时,寄给他们多少钱,多少东西,他都不心疼,越多越好。

父亲有一个心病,他没能在爷爷、奶奶身前尽孝,他一直觉得欠老人一大笔债。他二十多岁就出来闯关东。我大爷死得很早,爷爷和奶奶都是我大娘送终的。父亲常说,你大娘好啊,我一辈子报答不了她。他教导我们不仅要对你大娘好,对你大娘留下的那几个孩子也要好。我小时候就想看看这个令我父亲敬佩的大娘是什么样的人物。但那时家里太穷了,从凤城到大娘住的通化乡下来回得二、三十元,我们家没有这笔钱。大哥工作后去见过大娘,父亲嘱咐过说,“你见了你大娘一定得给她磕头,你大娘对咱们范家有功啊。”等到我自己有钱可以买火车票到通化时,大娘已经去世多年了,我只看到了她老人家的坟墓,在一个孤伶伶的小山上。我的父亲是一个知道报恩的人。

父亲非常勤快,他闲不住,他说他闲下来就生病,果然是那样的。他一天到晚总是要找点活干干,屋里屋外,房前房后,他总是在忙活,有一年,他七十多岁了,天旱得很厉害,他就从二十多米外的水井中,一担一担地挑水浇菜地,一气就挑十多担。有一次他发烧难受,他气得就起床了,到后院去劈柴火,一口气就劈了一大堆木柴。擦几把汗,他说他好了,没病了。有时候看父亲太累了,我就劝父亲少干点活,别累着了,毕竟你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他说,“我天生就是干活的命。”有时又说,“我这身骨头是贱骨头,要是一不干活,它就来毛病了,这也不舒服,那也难受。”

父亲干活是没说的了,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心情得好,不能惹他生气。他要是和家里的什么人生气了,他就什么活也不干了。还狠狠地说,“摔耙子了!不干了!不给你们当长工了。“然后,就往家里的热炕头上那么一躺,用棉被蒙住头就睡觉。那是父亲的老习惯,得睡热炕头,得盖上棉被睡,三伏天也是如此,生气了更是如此。

我妈妈就怕我爸摔耙子不干了。父亲一不干活就要生病。他还就怕生病,一生病了,就连自己都可伶上自己了,躺在炕头上直哼呀哼呀的,还不吃饭。我妈妈有个结论说,你爸他不抗折腾。这时候只有他大儿子和大儿媳妇能劝好,长子的话父亲爱听。

不过,全家人都承认,父亲晚年的确变了,脾气变得越来越好了。父亲从青年到中年一直是火爆脾气,常给我母亲气受。晚年他感到很后悔,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老伴。虽然脾气这个东西很难改,但父亲是努力地去改了,很少对母亲发脾气了。他自己也高兴自己变了,说,“我这牛脾气也改得八、九不离十了,就剩下那么一点点了,就是对你妈有时还有点小脾气,你妈要是让让我,不就过去了。”

小孩子话。

我们弟兄姐妹也都知道父亲变得像小孩子了,大家也都跟老爹爹开玩笑:那可不能让,我妈都让你一辈子了,到老了还得让啊!我父亲也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在家中是绝对的少数派,除了小孙女薇薇外(薇薇是我父亲抱大的),其他的人,女儿,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女,统统都站在我母亲这一边,父亲只好自我解嘲说,“我知道你们都向着你妈。我不再对你妈发脾气还不行吗。”

父亲从退休后终于认识到了,不该对老伴发脾气。至于对子女发脾气,不论大点、小点,他认为那都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说,“你妈给我气受,行。但你们要是敢给我气受,看我不跟你们拼老命。”

我相信他敢。他也知道,我们不敢。

3.父亲哭了

1994年五月回国探亲,父亲正有病住在医院里。我带着他的第二个孙子─我的儿子羊羊去看他。离开父亲还不到三年,父亲就明显地见老了,眼睛也没有精神了。

一看到两岁的孙子羊羊,听到孙子用胆怯的声音说“爷爷”,父亲的眼圈马上就红了,两行老泪哗哗地流下来了。他用他干瘦的手握着我的手说,“儿子,爸还以为看不着你们了呢。”父亲要羊羊站在他跟前让他好好看看,羊羊有点害怕,就躲到了我的后面。父亲用力把手伸出来,说,“羊羊,别怕,让爷爷亲亲你。”

羊羊又走到了爷爷的眼前,亲了爷爷一口。父亲一边流泪,一边对我说,“羊羊长得跟你一小一模一样,也是胖乎乎的。”父亲要坐起来,抱抱羊羊,我们赶快劝父亲别动,太危险了。

听父亲这么说,看他起身要抱羊羊,我好心酸,一下子就想到了小时候。当年,我是多么盼望父亲能亲亲我,抱抱我啊。但父亲从来没有过。妈妈说过,你爸爸从来不抱孩子。不管怎么样,近四十年过去了,我终于看到了父亲要抱我的儿子。

那天直到我们离开医院的时候,父亲还在掉眼泪。这么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父亲哭。

父亲是在我回国前半个月得了重病的,他一直盼望我们回来。虽然我小时候爸爸不喜欢我,但现在,他的六个孩子中,就我出了国,离他最远。他想他的儿子。妈妈看我回来后就马上告诉我,你快到医院去看看你爸爸吧,他老是挂念你,老是唠叨,老三多时回来啊,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了?父亲也特别想见到羊羊。我们兄弟四人,只有我大哥生了一个儿子。快二十年了,父亲一直盼望能再有个孙子。现在他终于看到了。

记得十多年前,在春节前我匆忙赶回了家,把省吃简用省下的一千多元人民币交给了父亲,想要两位老人有一点自己的私房钱,想吃什么就买点什么。可父亲一转手,就把几百元给了这家一百,那家一百。我很不高兴,就说,爸,我的钱是给你和我**,你干什么给他们啊?父亲也发脾气了,说你给我的,我愿意给谁就给谁!

这是父亲这一生最后一次对我发火。看到父亲发火了,我很伤心。要不是妈妈重病在身,我真想转身就走,再也不回这个家了。我在意的不是那几个钱,而是父亲的偏心,是我都三十岁了,还没有得到我渴望的父爱。我哭着告诉父亲,爸,你怎么心里就从来没有过你三儿子呢?你要是不需要这些钱你就给我吗,你为什么给他们呢?你怎么就不知道你三儿子自己一个人在外日子过得有多难,在家的哥哥弟弟哪个过得不比我好。我这么多年来就一直想讨你喜欢,我自己舍不得乱花一分钱,将近一半的工资都攒下给你了,可你心里怎么从来就没有我呢?说完,我就跑到哥哥的家中了。我真的伤心伤透了。

正在哥哥和嫂子劝我别哭了的时候,父亲来了。他说,孩子,你别生气了,是爸错了。孩子,别气了,爸这一生没向别人求过软,你就别生爸的气了。

后来父亲跟我说,你小时候吃亏就吃在太倔强上了。你有自己的主意。你不听爸的话。可爸爸不傻,看到你这么孝敬爹妈,爸爸能不知道吗?爸爸这一辈子吃亏就吃在是大老粗上,没文化,不会说话,爸爸过去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你们兄弟姐妹六个,哪个不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哪个我能不心疼呢?看到父亲像小孩子一样地和他的孙子玩,我心中还是甜酸苦辣的滋味都有。

一转眼,我们一家要回美国了。

那天,父亲的心情很激动,他带着哭腔说,“孩子阿,我想你们哪!我打心眼里想羊羊啊!”

父亲这样深情的话,我很少听到。我听了很伤感,不知道再回国时,还能不能再见到年迈体衰的老父亲。强忍着痛苦,我装着满不在乎地对父亲说,“爸,再过两三年,我还会和羊羊一起回来看你的。你就好好养病吧。”

父亲慌忙地点头,勉强地笑了笑连连说,“好。好。好。”

我在雨中告别了父亲。父亲怕,我也怕,怕这是我们父子的最后一面,怕今日是生死离别!

但它偏偏如此。

那一天,雨下的很大,是暴雨。二十多年了,多少次告别家人,从来没有遇见到这么大的雨。这是我第一次在漫天风雨中哭别双亲,也是第一次在头脑中闪过了三个字:永别了。

我的心在暴风雨中哭泣。

4.为老父亲哭泣

1995年1月9日,我归依耶稣,我们范家祖祖辈辈中,第一次有了一个基督徒。

耶稣拯救了我,那喜悦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特别是主让我亲身经历到了他与我同在,使我坚信上帝的存在是绝对真实的。我心中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冲动:尽快把福音传给我的亲人们,使他们像我一样,也得到这个天大的福分,成为上帝的儿女。我特别为父母切切地向上帝祷告,恳求圣灵打开他们的心门,使他们能甘心情愿地接受耶稣作他们的救主。

想到在病中的老父亲,我好后悔!几年来我若不是顽固地拒绝福音,我不早就能信主了吗?那样的话,半年前我回国探亲的时候,就可以把福音传给二老了,也不枉老人养育我一场。可是,固执使我失去了为父母尽孝的大好时机。

自从知道父亲病重之后,妻子虽然寄给了老人一些钱,帮助老人治病。但我知道,金钱只能帮助医治父亲身体上的病,但治不了他的心病:他得独自一人面对死亡,谁也帮不了他一点忙。

我过去相信的那套无神论已经完全垮台了,它告诉我的只有绝望。我不能坚持那个世界观,告诉老人,你死了就是死了,被炼成灰烬,埋在地下,从此就天人永绝,一了百了。不,这太残酷了。

但若无上帝,人有什么希望?等待着老人的是什么?是永恒的黑暗!那黑暗已经在开始一口一口地吞噬老人的心了,它要把人心完全吞噬!

我想起了父亲这一生的艰辛:我爷爷奶奶死的都很早。父亲只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自从他年轻时离开老家后,他就没有再见到过我奶奶。他一直心里很内疚。退休后,我们家里的经济条件逐渐开始好转了,父亲一直惦记着回趟老家,到爷爷奶奶的坟前磕个头,拔拔坟上的草。偏不巧,母亲病重了,离不开他。父亲的这个心愿也就无法满足了。

我过去一直认为,父亲没有大志。他对我们六个弟兄姐妹的最大希望就是:我们长大后能出息成个好人,能有碗粥喝。父亲从来都是说,要是你们都能有碗粥喝,我就是眼睛一闭、腿一蹬,走了,也放心了。他从来就没敢奢望我们能有大米饭吃。

今日,回想自己在饥饿中度过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常常连稀粥都喝不饱,回想父亲这一生中经历的战乱和政治动乱,我深深地体会到了父亲的心酸,他怎么敢有什么希望呢?在那个时代,身为人父的,就连盼望自己的一大堆孩子能有碗粥喝的希望,也会失之为梦想,化为绝望的。

父亲是一个有骨气的汉子。在官方名之为“三年自然灾害”的岁月中,我们兄弟姐妹常常饿得死去活来,晚饭时大都喝稀粥,并且严格限量:一人一碗。那稀粥稀得能照出人影来,就是这样的稀粥,也吃不饱。

那时候,父亲在食堂工作,还是个小头头,有点权。但他却从来没把公家的一粒米带回家。每一次他探亲回来,我都盼望他能从那个旧包包中掏出个馒头,或者窝窝头,或者任何可以称为食物能让我咽进肚子里充饥的东西。但是,我这个唯一的希望每一次都被父亲粉碎了。有一次我大哥走了几十里的山路去看父亲,到吃午饭的时候,父亲还是叫他最心爱的大儿子回家吧。一起工作的工友实在看不下眼了,悄悄地往我大哥的口袋里塞了两个馒头,使我大哥没饿着肚子回家。

父亲有他自己的哲学:人就是饿死穷死,也不能作贼,不能低三下四地求人、巴结人。作人得有骨气。

在文化大革命中,那些在政治运动中有整人之癖、之心、之乐,就连我父亲这样的小民也要整,并且整起来就往死里整的积极分子们,进行了如下的推理:如果老范头不贪污,他那一大堆孩子怎么一个也没饿死?!谁能想到,我们这几个无产阶级的革命后代没有被饿死,居然没有被视为党的伟大、光荣和正确,反而成了我父亲的罪状!并因此被关进了学习班,要交待什么问题!

从成为国家工人到退休,近二十年间,父亲的工资没变过,一个月不到四十六元人民币。他每月留下四五块钱交饭费,其余的都交给了母亲。我就是直到今天还不明白,母亲是怎么样用这一点点钱把我们兄弟姐妹拉扯大了,还都接受了很好的教育。但有一件事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了,那就是每到接近月末的时候,母亲的笑容就几乎没有了,眉头老是皱得紧紧的。

在那二十年间,父亲只和我们一起过了一次春节,我青少年时曾为此而兴高彩烈。后来才知道了,父亲之所以不回家过年,就是想多挣个三元、五元的加班费。

父亲,在别人都回家大团圆的时候,你远离了家乡,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冷冷清清的食堂中。面对着万家灯火,听爆竹声声,父亲,你在想什么?父亲,你都想了什么?儿子真想知道啊?我从来没有向父亲问过这个问题,现在我不能问了,也不必问了。我也有家了,有妻子有儿女。离别之苦,我尝过。但一个汉子,因贫穷而苦苦地、默默地忍受别妻离子的心酸、心痛、自责,还有那不平的怨愤,我还是无法想象。我唯望父亲的在天之灵能原谅他儿子当年的无知。

父亲这一辈子过得真难,他们那一代人大都是这样的命运。

每当想到父母这一生为抚养我们而付出的心血,想到他们重病在身而我不能在他们身边尽孝,想到他们已经老了但还没有得救,我的心就一阵阵地难受。为父母祷告的时候,我常常流泪。我一再地向主哀求:主啊,求你救救我的老父亲老母亲吧。若是他们信主需要我付出生命,主啊,我情愿你把我的生命取回。

5.父亲说“我信”

我要抓紧时间向我的父母传福音。

我虽然不愿意想但我的心里很清楚,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不会太长了,他随时可能离开我们。要是父亲在死前不信主,我会终生遗憾。

我经常给家人打国际长途电话,向他们传福音,劝他们早日信主。我特别渴望听到在病中的父母和哥哥能说,我信。

但几个月过去了,似乎毫无效果。

每一次放下电话后,我的心都很沉重。过去一直自称我不怕死的父亲变了,在电话中,我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恐惧和绝望,他常常刚说完一句你别挂念我,就又说孩子,我快不行了。爸还能再见到你们吗。

一次又一次,我为父亲而禁食祷告,忍受着一天、两天甚至是三天不吃饭的痛苦,我在上帝面前苦苦祈求。我只有一个希望,上帝啊,求你早日应允我的祷告。

在祷告中,我向上帝倾诉我的心声:天父啊,我恳求你在我父亲心中动工,使他早日信你。天父啊,你难道真忍心让我老父亲白发苍苍、悲悲切切地走向坟墓吗?你为什么不理我的祈求呢?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不多了!你就忍心让我们父子在将来永远分离吗?不!不!你不是这样的神。你说过的、你答应过我们,若我们爱你,守你的戒命,你必向我们发慈爱,直到万代。

我没有放弃希望,我乞求上帝的伶悯。

十月的一天,我在电话中明确地问父亲,“爸,你信不信上帝?信不信耶稣基督是我们的救主?”

父亲在地球的那一边回答说,“我信。”

什么?!爸爸说他信。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高兴得心都曜蹦出来了。压住心中的喜悦,我又一次问父亲,“爸,你真的信耶稣吗?”

父亲说,“我儿子和我儿媳妇都信耶稣,我也信。”

放下电话后,我高兴得跳起来了,太好了!太好了!我爸爸信耶稣了!我告诉妻子说爸也信耶稣了,妻子说得和我一样:太好了!太好了!

我心中对主有说不出的感激。

从那天以后,我发现父亲变了,与他通电话的时候,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悲悲切切的了,声调也平和了许多,不再老谈到死了。和他说好了,我们九六年夏天会回去看望他和母亲。我们的女儿,他最小的小孙女,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

从家人口中知道,父亲的身体好些了。

6.“我感谢我父亲”

一晃就到了1996年,那年一月九日,我到圣经墓迪圣经学院去读神学。父亲听了很高兴,只是笑着说,你还读书啊,我看你读书是读不够的。

一月二十五日,中国的农历腊八,天大寒。我们墓迪圣经学院研究生部在距离我们家八九十英里的威斯康辛的南部山区组织了一个退休会。那天的雪下得好大,好多年没有看见那么大的雪了。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当我向宿营地开去的时候,天灰蒙蒙的,一个冰雪大世界。我的车速只有一、二十英里,但还是见那大雪铺天盖地的向我压来,前方是白茫茫昏沉沉的一片,远处则是雪花在呼啸的狂风中乱舞。我提心吊胆地把车开到了宿营地。

晚上的娱乐活动组织得很好玩,美国同学的花样真多,真会玩,同学和老师都玩得很开心,肚皮都要笑炸了。但我却高兴不起来。熟悉我的老师觉得很奇怪,他知道我性格挺开朗,也满合群的,怎么今天晚上反常了。他问我怎么了,我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以为我是在惦记明天晚上教会的青年团契将要举行的活动,就暗暗为它祷告。心里稍微安静了一些,但还是无法融到大家的欢乐中。我弄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好乐的,还心想,一个个地瞎乐什么啊,搅得我心挺烦得要死。我似乎是被一种强烈的烦闷和忧愁裹得紧紧的,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上午,听牧师讲道的时候,我依然心乱如麻,他讲了些什么,我一点也没有听进去。我只好还是默默第为我们教会今天晚上青年团契的聚会祷告。

十一点多,我们小组讨论,题目是什么我没听进去。只看见第一个发言的是一位墨西哥裔的美国女孩,她讲着讲着就哭了。她在讲在她小时候,她父亲怎么样一再伤害了她,主耶稣又如何拯救了她。她讲完后我们都为她祷告,愿上帝医治她的心灵。第二个发言的也是个美国女孩,也是一个关于父亲的类似的故事。我们大家也都为她祷告。

轮到我发言了。突然间我有一个强烈的感动,想说一句心里话,“爸爸,我感谢你。”我觉得这个感觉很奇怪。听了前面那两三位同学的发言,我觉得她们真是小题大作了,她们的父母就是说了她们几句过头话,没有给她们像别的家的孩子那样过生日聚会,她们就伤心到这种程度。她们还没有真正见识到什么是“严父”呢,我父亲打我二哥的时候,把手中的棍子都打断了,我挨打时嘴唇都咬出血了。

但我那天却一点也不想讲这些,我想说的是我感谢我的父亲。于是,我就用我那不流利的英语说,“我感谢我父亲。我这么说,你们可能不了解,以为我的父亲对我怎么好。其实他对我非常严厉。”

我简单地告诉了他们,为什么我感谢我的父亲,尽管他在我小时候时,对我很严厉,我不仅很怕他,而且还有些恨。但我长大后才真正明白了,父亲这样管教我,是为了我好,能出息成个人。这是他对我真正的爱。我能有今天,我感谢我父亲。

讲完后我告诉同学们,“我感谢上帝给了我这样一个好父亲。”

发言结束后,我对自己的说得这一大套话感到不可思议。这么多年来,我很少在众人面前谈及父亲,更极少说感谢他的话。今天,我居然在美国同学面前用英文说,“我感谢我父亲”,这是怎么了。

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同学们都准备去滑雪。在营地的附近有一个非常不错的滑雪场,走去只有十几分钟。午饭后,同学们扛着黑色的大轮胎,陆续向滑雪的地方走去。同学听说我从来没看见²滑雪□□也没滑过雪,就拉着我一起走,说你一定得玩玩,非常好玩!

的确非常好玩。同学和老师坐着、躺着、趴着在大轮胎上,顺着一个一二百米的大山坡喊着、叫着、笑着就滑下去了。但我站在山坡顶上,却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同学和老师几乎要把我摁到轮胎上了,但我还是说“NO”。我知道说“不”很扫大家的兴,但没法子,我只能说“NO”。

我回到了宿舍中,听了一个同学讲他信主的经过。然后,我读圣经。

晚上十一点,几个老师和同学来告诉我,“范,刚才传达室来了一个条子,说你家有紧急情况,马上回家。你快回去吧,我会为你祷告。”他们是为我祷告了。因为他们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因为怕我心乱,开车会出事,就没有告诉我。

我一听说家中出了紧急情况,头呼地一下子就胀起来了。谁?谁出事了?是妻子还是孩子?出了什么事?问题严重不严重?一定很严重,不然,不会半夜叫我回去。

我急忙祷告,求上帝保佑我平安回家,昨天下了一天的大雪,回去又有一段山坡路,路不好走,我的心又乱了。

夜深,路滑,四野寂静。我的心木然了。

开车还不到十分钟,突然听到阵阵极其恐怖的声音,就在耳边,清清楚楚。我的心一下子被揪到了嗓子眼,比看恐怖影片时听到的恐怖音乐还恐怖。

旷野,风已经停了,没有一个人影,也不见别的汽车。这尖利的恐怖声音从哪里来的?我的心快被这无名无状的恐怖撕裂了,我歇斯底里地狂呼,“魔鬼!离开我!耶稣啊!求你保守我平安到家!”

我一喊出耶稣后,那尖利的恐怖声音突然消失了。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驾车平安地回到了家中。

进了家门,看见妻子的眼圈都哭红了,我知道是父亲去世了。

我木然了,觉得天地都变得空荡荡的,心凉透了。我什么也不想说了,我不愿意妻子和岳母来安慰我。我就想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谁也别理我。只有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头盘旋,“爹,你走了,儿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妻子还在哭。说爸这一段时间身体挺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怎么不等等我们,看一眼他的孙女。

我不知道,不明白,也不会问主了。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赶不出去的念头在盘旋,“爹,你走了,儿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披上棉袄,一个人到外面去。天黑黑的,黑夜把一切都笼罩了,似乎一切都归入了无法言说的空寂之中。我再也忍不住了,跪倒在雪地上,我大声地哭,“爹,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儿子再也见不到你了。”“爹,你怎么不能再等等我们,再过三四个月,我们就要回去看你了。”

心哭疼了,我慢慢地冷静下来了。我突然明白了从礼拜五晚上起发生的一件件怪事。我简直不敢相信,父亲在世时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竟然发生在他在世的最后一天。这一天,他病危了。他的病竟然搅得我在地球的另一端心绪不宁,心乱如麻。

是上帝使我们父子的心相通。

回到家中,我切切地祷告,特别是为母亲祷告,她有高血压、心脏病、脑血栓等多种疾病缠身,半身不遂躺在家中,我求上帝保佑她平安。

我开始与家人陆续通电话,妈妈再三告诉我说,“孩子,别担心我,我没有事。你爸是平平安安走的,你别挂心。你一个人在外,别伤心,别挂念妈。”

家里人告诉我的一件件事情,令我一次次震惊:腊八晚上,父亲心情很好,吃了一碗腊八饭和两个香蕉。我母亲让他换上新内衣后,他就平安地上炕睡觉了。夜里十点多钟的时候,他还起了一趟夜,上完厕所后又睡了。

夜里十一点,他突然说,“我不行了。”哥哥赶快给他吃急救药。

一个钟头后,父亲又说了一句话,“我好冷。”

父亲在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暖和了。”那是中国大陆凌晨一点多钟的时刻。凌晨三时十六分,父亲被上帝接走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发生的这一切。我在美国时间一月二十六好上午十一点钟用英文说完了“我感谢我父亲”之后不久,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在中国大陆说出了他在世要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暖和了。”

当凌晨三点半多钟父亲被上帝接走了的时候,也正是我们这里同学与老师让我和他们一起滑雪、一起欢乐的时候,而我没有一点心情。

我心中对主有说不出的感谢。那一天,若不是上帝在照料我,我也会像在我前面发言的同学一样,埋怨我的父亲,我也会和老师同学一起哈哈大笑地滑雪。但上帝保佑了我,这两样事我一件也没有作。这两样事,我哪怕是作了一件,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但上帝看顾了我。

上帝啊,我感谢你。是你的灵感动了我的心,使我在父亲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说出了我的心里话,那是我这些年来一直该说而没有说出口的话,是我该当着老父亲的面亲口说出的话,但当我的父亲要被你接走的时候,我终于说出来了,“爸爸,我感谢你。”上帝啊,我相信,我的老父亲会听到他的儿子的这一句肺腑之言。天父啊,你知道我的心。

家里人后来还告诉我,是大哥为父亲送的终。这又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大哥结婚已经二十多年了,自从他有自己的房子(离我们家很近)后,我几乎没看见过他再在家中睡过。但那天晚上,他却说自己累了,不想回去睡了,就在老爹的身旁睡下了。

我确信这是上帝的伶悯。上帝他知道,我父亲这一辈子最疼爱的就是他的大儿子。上帝就让我大哥伴随他的老父亲走完了老人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段路程。

含着眼泪,我对父亲的在天之灵倾诉:爸爸,你走的时候,儿子没能见上你一面,也没能亲手扶一扶你的三尺棺,儿子的心头有说不出的痛苦和遗憾。爸爸,你一定看到了,儿子在暗地里落了多少眼泪。但是,爸爸,儿子不后悔也不绝望,因为你得到了人生最宝贵的礼物─上帝的救恩。这不是儿子在自我安慰,过去的这几天,上帝已经把证据一件一件地告诉孩儿了。孩子知道你去哪里了─爸你是到天堂去了。

爸爸,这些天儿子很痛苦,孤身一人在美国,连在兄弟姐妹中哭一声都不能。儿子只能在电话中和姐姐哥哥一起哭,听他们哭着把你送走了。但是,爸爸,孩子不绝望。孩子在等待那一天,那一天,我们父子在天堂相见,永不别离。

含着眼泪,含着感恩的心,写于父亲去世一周年。

2000年三月定稿于芝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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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过了八十五岁生日后去世的。几十年来,他给我留下了许多印象,但我没有想到,他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竟然是他在世的最后一天,而那一天,他在中国,我在美国。 1.我怕父亲 小时候,父亲留给我的主要印象是凶,我很怕他。 我父亲是山东人,但不是文学作品中的山东大汉:雄纠纠,气昂昂的。他个子不高,又乾又瘦的,当了一辈子的厨师,也没胖起来。但他的脾气却是山东味十足,用我母亲的话来说是,若他认准的理,十头老牛也别不回。可怕的是他的倔劲和火气连在了一起,并且火气还特别大。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一点,火就着。”不过根据我多年的观察,有时候就是不点,也照样着。有一次,他给了我一块糖,我刚刚舔了几口,他就逗我把糖给他吃。那是大跃进前后,一年到头,我也吃不上几块糖,五、六块就美死我了。再加上那时候我还很小,也就刚刚三岁,不会分辨真假,也不懂得大人们说话有时就是逗着玩的,不必当儿回事。因此,我天真地、认真地、针锋相对地拒绝了父亲的无理要求。父亲耐着性子继续逗我,“说你给我,爸还给你。”我可不管爸不爸的,就是 不给,坚决不给。 父亲的耐性只坚持到被我拒绝了两到三次,火就上来了,
一个大巴掌就□到了我的小屁股上了。我妈说你爸手狠,打得你嗷嗷叫。我爸说我就像宰猪一样地叫,总之,疼死我了。吓死我了。吓得我把屎都拉在裤裆里面了。 提这件事不是我当年记仇了,我根本就没有那么好的记忆力,压根就没记得有这么一回事。这是我长大后父亲当笑话亲口告诉我的。我问妈妈,她也说有这回事,你爸那人就是手狠,你那么点懂什么啊。 我只加了一点自己的联想;听到我疼得“嗷、嗷”地哭叫时,我父亲一定会大喝一声,“不许哭!你再哭,你再哭我打死你!”父亲打我们时是不许我们哭的。 父亲告诉我那件事是当作他的教育成绩的,他没有道歉,也没后悔,其实他是挺得意的,还笑了。因为那个教育效果是非常明显的:打那以后,无论他向我要什么东西,无论他什么时候要,我都马上给他,一点也不犹豫,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打那以后的以后,虽然他在外地工作,每个季度才能回家休息个三五天,但我还是衷心地希望爸你还是别出来的为好,继续在外地“坚持为革命而工作”。但这愿望从来没敢对父亲直接了当地说出来过,连暗示都没有暗示过。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我所敢的只有一个字:溜。只要父亲一进家门,我就抓紧机会悄悄地往外溜(
其实不止是我一个人了,我发现我二哥也是如此)。但有几次属于例外,那几次是父亲发现我们要溜,就发火了,铁着脸大喝了一声:“你给我站住!你们往外跑什么啊?你见鬼了!你要再跑看我不把你腿砸断了!”一听到他那么喊,我当然就站住了。只是站得不太稳,腿有点发软。 其实我这个“溜”的哲学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每一次父亲看到我们和别人家的孩子打架,他从来不向着我们,他总是说,你(或者你们)给我滚回家去!等我们滚回去了,我们都知道,大祸要临头了,就像羊被赶到了屠宰场,等着挨打吧。 父亲是先把门关上,还上上插销,怕邻居听到我们哭来解围。任何父亲就打我们。最令我心里不服的是,父亲从来不问我们打架有没有理,我们是主动挑□还是正当防卫,他什么也不问,举手就打,边打还边说,“我看你还敢不敢在和人家打架了!你干什么不好啊,你书白念了,你去打架,看我揍不揍死你。” 我当然是说不敢了。有时候觉得实在太委屈了,就告诉父亲,不是我先动手的,是他先打我的。 父亲从来不评这个理,他打我们只有一个理由:你打架,就是不对,就该挨打。并且还说,“他打你,你不会跑吗?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长大后才知道,这是
上计,孙子兵法上有的,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不过父亲的这种教育方法也给我留下了一个深刻印象,就是当父母的不要护着自己的孩子。多年后我问过父亲,你打我们那么狠,你不心疼吗?父亲说,你们都是我身上的肉,打你们哪个我不心疼。但我不能让你们不学好,跟人家打架。 我们弟兄姐妹很少跟别人家的孩子打架,主要不是我们不能打,而实在是我们被父亲的那几次打打怕了。 我长大了一点后,对父亲的主要意见不是他打过我,其实我很少挨打,而是他偏心,他太偏心眼了。要是他偏心我,我估计我自己不会有这么大的气。不过,他偏向我是绝对不可能的。兄弟四人中,我排行老三,父亲怎么可能偏向我呢?那时候,看到父亲偏向大哥和弟弟,我就不平了,心里老在两个问题间想入非非还犹豫不定:我到底是该早生几年成为老大呢?还是晚生几年成为老小子?弄不明白。 等明白成为老大或者老小子都是绝对不可能的之后,我就在心里嘀咕上了:你不喜欢我,我才不稀罕呢!我还不理你呢。于是就有了冷战,小规模的,声东击西式的:我认准了父亲偏向谁,就跟谁作对,明里暗里使点小坏。反正哥哥不会和我一般见识,也不敢轻易打我;弟弟又绝对打不过我。更何况在危机
中我还有一个高招:妈!救命啊! 父亲教育我们的原则是“严”字当头,并付诸于“大棒子”政策。他的理论是:“你不听话,我就揍死你!”他说,“我不惯孩子。惯子等于杀子。”父亲不想“杀子”,所以就只好打了。我们兄弟姐妹虽然没有一个人被揍死,但挨了几次打也都变聪明了:千万别犯错误,就是犯了,也别犯在老爹的手里头。 我栽在老爹手里的那几次主要是由于我倔强。明明是别人先打我,为什么不许我还手(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不抵抗主义一说,相信我父亲也不知道)?还打我,我不服!这一不服,就产生了我的不抵抗主义:你打我吧,我就不求饶。其实我也知道,只要我一求饶,说爸我再也不敢了,他的火也就消了。我明明知道父亲在等待我求饶、认错,但我偏不。眼泪直往下流,管不了了。但我总是咬紧了嘴唇,绝不哭出声来。有一次,我把嘴唇都咬出血来了,但还是不求饶。父亲看我不求饶,就更气了,更往死里打。有时候气得妈妈要跟他拼命。我虽然受了皮肉之苦,但一点也不后悔,还挺自豪的,觉得自己就像电影和小说中的革命烈士一样,宁死也不投降,坚强,并且不屈。但爸爸是敌人吗?我没仔细琢磨过。这样,虽然巴掌多挨了几下,但胜利还是有的,是在精神上。
那时鲁迅的作品读得不多,读了也不怎么理解,不明白阿Q同志也这么胜利过。多年后,父亲为我多挨的那几个巴掌后悔了,他说,“你太强了。” 我答,“怨谁呢?随根。” 于是,我们父子相视而笑。 2.父亲老了 七十年代初,父亲退休了。人老了,脾气也越来越好了。那时,我已经快二十岁了,对父亲的了解也渐渐地加深了,父子的感情也渐渐地浓了。我们父子都知道,这一点来得太迟了,但都闷在心里,谁也没有讲出来。毕竟它来了。 人生总是有些苦涩的,即使在父子之间。 我渐渐地理解了父亲表达感情的方式:那方式很实在,并且有劳力者的深沉与纯朴,但缺乏温柔与浪漫。父亲从来没有对我们使用过“爱”这个字眼,我甚至都怀疑过他这一生是否使用过这个字眼来表达过感情。当然了,在“政治学习”和组织上组织的**和**中,相信父亲也用过“爱”字,但那不算数。 父亲的爱,就是实实在在地帮助你。 那些年间,母亲帮助姐姐和哥哥们带一个又一个的孩子,很累。中午的时候,父亲就命令母亲说,你睡一会儿觉,打个盹。我想抱孩子到外面溜达溜达。说完,他就抱着孩子出去了,让自己的老伴能歇会儿,尽管他自己也困得
直打哈欠。 八六年,母亲得了半身不遂,生活上基本不理,日常起居大都是父亲照料的。父亲晚上睡觉实,不愿意起夜,但十多年来,都是父亲伺候母亲晚上起来的。母亲由于病,有时一宿要起来好几次上厕所,父亲都耐心地照料母亲。 有时候,父亲也心烦,一天到晚,他被母亲栓住了,哪里也去不了。母亲有什么事都喊她老伴,就是我们儿女在眼前,母亲也不愿意麻烦我们。父亲有时就有点牢骚,说,我是欠你**。年轻时我对你妈不好,现在我老了,我是还债来了。 牢骚归牢骚,父亲是真心疼自己的老伴,他常告诉我们,你妈这一辈子对咱们家有大功劳啊,你们不孝顺我行,要是不孝顺你妈,我不能饶你们。父亲说的是大实话,他长年在外工作,是母亲一人把我们兄弟姐妹六个人拉扯大的。三个从国家的正式大学毕业,三个从电大、自学考试毕业。父亲常念叨,你妈好心有好报啊,儿子、儿媳妇都孝顺,连孙子、孙女都孝顺。 母亲要了一辈子的强,但晚年却得上了那么一个病,她心里很过意不去。父亲经常安慰她说,“老杨,你放心好了。只要我不死在你前头,你就一百个放心,我绝不会撇下你不管。”他说到了,也做到了,十年如一日。 弟兄四人中,只有我一个人在
外地工作。父亲到晚年的时候,知道疼他的儿子了。一到我快放假的时候,他就盼我回家。我一回家,母亲就告诉我,你爸这两天老到胡同口去看看,念叨三怎么还不回来。 每一次我一回到家,父亲哪怕是正在睡午觉,他也会一下子翻身起来,下地为我张罗饭菜。做好了,还给我拿到桌子上,看着我吃完,就像我一直是挨饿似的。他一边看还一边说,多吃点,多吃点。 回到家中,最喜欢吃父亲蒸的馒头。父亲是山东人,又做了一辈子的面食,他蒸的馒头又大又松又香。父亲知道我喜欢吃这一口,我每一次回家,他总是要蒸几次馒头给我吃。我也总是吃不够。 我再也吃不到那样的馒头了。 那时回到家里,总是以为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还多着呢,所以,只要一有时间,我就躲进屋子里一个人读书。父亲和母亲一样,虽然自己没有文化,但非常尊敬读书人。他只要一看到我在读书,就什么活也不用我干,并且,还不许我的侄儿和侄女进屋子来打扰我。可是,父亲他有时候还是忍不住,他自己进屋子里来,站着看我读书,并轻声地说,“还看书啊,不累吗?歇会儿吧。” 我知道,父亲一是心疼我看书看得太累了,他常问我,你这书就读不完了?二是他想和我唠唠磕。父亲越老越愿意
和我聊天,特别喜欢听我讲那些内部新闻或者海外消息。他是关心国家大事的,不像我母亲,家里打开电视时,母亲最关心的节目是天气预报。 偶尔,父亲也喜欢和我们兄弟姐妹玩玩麻将,他喜欢动真格的:输一把,一毛钱。要是赢了,他很开心,乐得连脸上那些刀刻似的皱纹都笑开了。若是输了只几把,他虽然快沉不住气了,但大体上还能保持君子风度。如果输得太惨了,他也就顾不上什么父亲的威严了,乾脆就耍赖,不给钱。我们的应对之策是:赌场无父子。父亲看实在赖不过去了,也就只好认输,交出几毛钱。边掏钱还边叨叨:“反正肉都是焖在自家的锅中。”有时候又变成了“反正饭都是焖在自家的锅中。” 我们大家都乐了。 当儿女的似乎不该揭父母的短,但我父亲的确有一个短处:他不大方。他不像我妈妈,我妈妈是对自己不大方,从来就舍不得在自己身上多花一分钱,但对别人却大方得很。父亲是既舍不得为自己花钱,也舍不得把钱花在别人身上。不过给他钱他没意见。 我和两个在外地工作的姐姐,无论给家中多少钱和物,父亲总是来者不据。大姐是非常顾家的人,她大学一毕业,就帮助母亲照顾这个家。她在外地工作,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花,攒一点钱就寄给家中
。六六还是六七年,我盖上了第一床新棉被,紫色的,是河北农民织的那种棉布做的,那就是大姐寄回来的。三十年了,姐姐一直照顾这个家,我这个当弟弟的都觉得过意不下去了,就对父母说,家里不能再要我大姐的钱了。母亲一个劲地说,是啊,是啊,我都跟你大姐说了。但父亲从来就是不吐口,他不说不要,他认为孩子长多大了在他面前也是孩子。孩子孝顺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他只说一句话,“我大女儿真孝顺。”我当面笑话过父亲小气,他知道自己的这个毛病,但就是不改。每当母亲要给邻居朋友什么东西时,先说,“够了。够了”的,大都是父亲。但也 有例外的时候:他请亲家公、亲家母吃饭的时候,作什么好吃的,他都不心疼。当母亲提议帮助我大爷和姑姑的后代时,寄给他们多少钱,多少东西,他都不心疼,越多越好。 父亲有一个心病,他没能在爷爷、奶奶身前尽孝,他一直觉得欠老人一大笔债。他二十多岁就出来闯关东。我大爷死得很早,爷爷和奶奶都是我大娘送终的。父亲常说,你大娘好啊,我一辈子报答不了她。他教导我们不仅要对你大娘好,对你大娘留下的那几个孩子也要好。我小时候就想看看这个令我父亲敬佩的大娘是什么样的人物。但那时家里太穷了,从凤城到大娘住的
通化乡下来回得二、三十元,我们家没有这笔钱。大哥工作后去见过大娘,父亲嘱咐过说,“你见了你大娘一定得给她磕头,你大娘对咱们范家有功啊。”等到我自己有钱可以买火车票到通化时,大娘已经去世多年了,我只看到了她老人家的坟墓,在一个孤伶伶的小山上。我的父亲是一个知道报恩的人。 父亲非常勤快,他闲不住,他说他闲下来就生病,果然是那样的。他一天到晚总是要找点活干干,屋里屋外,房前房后,他总是在忙活,有一年,他七十多岁了,天旱得很厉害,他就从二十多米外的水井中,一担一担地挑水浇菜地,一气就挑十多担。有一次他发烧难受,他气得就起床了,到后院去劈柴火,一口气就劈了一大堆木柴。擦几把汗,他说他好了,没病了。有时候看父亲太累了,我就劝父亲少干点活,别累着了,毕竟你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他说,“我天生就是干活的命。”有时又说,“我这身骨头是贱骨头,要是一不干活,它就来毛病了,这也不舒服,那也难受。” 父亲干活是没说的了,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心情得好,不能惹他生气。他要是和家里的什么人生气了,他就什么活也不干了。还狠狠地说,“摔耙子了!不干了!不给你们当长工了。“然后,就往家里的热炕头上那么一躺,用棉被
蒙住头就睡觉。那是父亲的老习惯,得睡热炕头,得盖上棉被睡,三伏天也是如此,生气了更是如此。 我妈妈就怕我爸摔耙子不干了。父亲一不干活就要生病。他还就怕生病,一生病了,就连自己都可伶上自己了,躺在炕头上直哼呀哼呀的,还不吃饭。我妈妈有个结论说,你爸他不抗折腾。这时候只有他大儿子和大儿媳妇能劝好,长子的话父亲爱听。 不过,全家人都承认,父亲晚年的确变了,脾气变得越来越好了。父亲从青年到中年一直是火爆脾气,常给我母亲气受。晚年他感到很后悔,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老伴。虽然脾气这个东西很难改,但父亲是努力地去改了,很少对母亲发脾气了。他自己也高兴自己变了,说,“我这牛脾气也改得八、九不离十了,就剩下那么一点点了,就是对你妈有时还有点小脾气,你妈要是让让我,不就过去了。” 小孩子话。 我们弟兄姐妹也都知道父亲变得像小孩子了,大家也都跟老爹爹开玩笑:那可不能让,我妈都让你一辈子了,到老了还得让啊!我父亲也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在家中是绝对的少数派,除了小孙女薇薇外(薇薇是我父亲抱大的),其他的人,女儿,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女,统统都站在我母亲这一边,父亲只好自我解嘲说,“我知道你们
都向着你妈。我不再对你妈发脾气还不行吗。” 父亲从退休后终于认识到了,不该对老伴发脾气。至于对子女发脾气,不论大点、小点,他认为那都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说,“你妈给我气受,行。但你们要是敢给我气受,看我不跟你们拼老命。” 我相信他敢。他也知道,我们不敢。 3.父亲哭了 1994年五月回国探亲,父亲正有病住在医院里。我带着他的第二个孙子─我的儿子羊羊去看他。离开父亲还不到三年,父亲就明显地见老了,眼睛也没有精神了。 一看到两岁的孙子羊羊,听到孙子用胆怯的声音说“爷爷”,父亲的眼圈马上就红了,两行老泪哗哗地流下来了。他用他干瘦的手握着我的手说,“儿子,爸还以为看不着你们了呢。”父亲要羊羊站在他跟前让他好好看看,羊羊有点害怕,就躲到了我的后面。父亲用力把手伸出来,说,“羊羊,别怕,让爷爷亲亲你。” 羊羊又走到了爷爷的眼前,亲了爷爷一口。父亲一边流泪,一边对我说,“羊羊长得跟你一小一模一样,也是胖乎乎的。”父亲要坐起来,抱抱羊羊,我们赶快劝父亲别动,太危险了。 听父亲这么说,看他起身要抱羊羊,我好心酸,一下子就想到了小时候。当年,我是多么盼望父亲能亲
亲我,抱抱我啊。但父亲从来没有过。妈妈说过,你爸爸从来不抱孩子。不管怎么样,近四十年过去了,我终于看到了父亲要抱我的儿子。 那天直到我们离开医院的时候,父亲还在掉眼泪。这么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父亲哭。 父亲是在我回国前半个月得了重病的,他一直盼望我们回来。虽然我小时候爸爸不喜欢我,但现在,他的六个孩子中,就我出了国,离他最远。他想他的儿子。妈妈看我回来后就马上告诉我,你快到医院去看看你爸爸吧,他老是挂念你,老是唠叨,老三多时回来啊,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了?父亲也特别想见到羊羊。我们兄弟四人,只有我大哥生了一个儿子。快二十年了,父亲一直盼望能再有个孙子。现在他终于看到了。 记得十多年前,在春节前我匆忙赶回了家,把省吃简用省下的一千多元人民币交给了父亲,想要两位老人有一点自己的私房钱,想吃什么就买点什么。可父亲一转手,就把几百元给了这家一百,那家一百。我很不高兴,就说,爸,我的钱是给你和我**,你干什么给他们啊?父亲也发脾气了,说你给我的,我愿意给谁就给谁! 这是父亲这一生最后一次对我发火。看到父亲发火了,我很伤心。要不是妈妈重病在身,我真想转身就走,
再也不回这个家了。我在意的不是那几个钱,而是父亲的偏心,是我都三十岁了,还没有得到我渴望的父爱。我哭着告诉父亲,爸,你怎么心里就从来没有过你三儿子呢?你要是不需要这些钱你就给我吗,你为什么给他们呢?你怎么就不知道你三儿子自己一个人在外日子过得有多难,在家的哥哥弟弟哪个过得不比我好。我这么多年来就一直想讨你喜欢,我自己舍不得乱花一分钱,将近一半的工资都攒下给你了,可你心里怎么从来就没有我呢?说完,我就跑到哥哥的家中了。我真的伤心伤透了。 正在哥哥和嫂子劝我别哭了的时候,父亲来了。他说,孩子,你别生气了,是爸错了。孩子,别气了,爸这一生没向别人求过软,你就别生爸的气了。 后来父亲跟我说,你小时候吃亏就吃在太倔强上了。你有自己的主意。你不听爸的话。可爸爸不傻,看到你这么孝敬爹妈,爸爸能不知道吗?爸爸这一辈子吃亏就吃在是大老粗上,没文化,不会说话,爸爸过去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你们兄弟姐妹六个,哪个不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哪个我能不心疼呢?看到父亲像小孩子一样地和他的孙子玩,我心中还是甜酸苦辣的滋味都有。 一转眼,我们一家要回美国了。 那天,父亲的心情很激动,他带着哭腔说,“
孩子阿,我想你们哪!我打心眼里想羊羊啊!” 父亲这样深情的话,我很少听到。我听了很伤感,不知道再回国时,还能不能再见到年迈体衰的老父亲。强忍着痛苦,我装着满不在乎地对父亲说,“爸,再过两三年,我还会和羊羊一起回来看你的。你就好好养病吧。” 父亲慌忙地点头,勉强地笑了笑连连说,“好。好。好。” 我在雨中告别了父亲。父亲怕,我也怕,怕这是我们父子的最后一面,怕今日是生死离别! 但它偏偏如此。 那一天,雨下的很大,是暴雨。二十多年了,多少次告别家人,从来没有遇见到这么大的雨。这是我第一次在漫天风雨中哭别双亲,也是第一次在头脑中闪过了三个字:永别了。 我的心在暴风雨中哭泣。 4.为老父亲哭泣 1995年1月9日,我归依耶稣,我们范家祖祖辈辈中,第一次有了一个基督徒。 耶稣拯救了我,那喜悦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特别是主让我亲身经历到了他与我同在,使我坚信上帝的存在是绝对真实的。我心中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冲动:尽快把福音传给我的亲人们,使他们像我一样,也得到这个天大的福分,成为上帝的儿女。我特别为父母切切地向上帝祷告,恳求圣灵打开他们的心门
,使他们能甘心情愿地接受耶稣作他们的救主。 想到在病中的老父亲,我好后悔!几年来我若不是顽固地拒绝福音,我不早就能信主了吗?那样的话,半年前我回国探亲的时候,就可以把福音传给二老了,也不枉老人养育我一场。可是,固执使我失去了为父母尽孝的大好时机。 自从知道父亲病重之后,妻子虽然寄给了老人一些钱,帮助老人治病。但我知道,金钱只能帮助医治父亲身体上的病,但治不了他的心病:他得独自一人面对死亡,谁也帮不了他一点忙。 我过去相信的那套无神论已经完全垮台了,它告诉我的只有绝望。我不能坚持那个世界观,告诉老人,你死了就是死了,被炼成灰烬,埋在地下,从此就天人永绝,一了百了。不,这太残酷了。 但若无上帝,人有什么希望?等待着老人的是什么?是永恒的黑暗!那黑暗已经在开始一口一口地吞噬老人的心了,它要把人心完全吞噬! 我想起了父亲这一生的艰辛:我爷爷奶奶死的都很早。父亲只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自从他年轻时离开老家后,他就没有再见到过我奶奶。他一直心里很内疚。退休后,我们家里的经济条件逐渐开始好转了,父亲一直惦记着回趟老家,到爷爷奶奶的坟前磕个头,拔拔坟上的草。偏不巧,母亲病
重了,离不开他。父亲的这个心愿也就无法满足了。 我过去一直认为,父亲没有大志。他对我们六个弟兄姐妹的最大希望就是:我们长大后能出息成个好人,能有碗粥喝。父亲从来都是说,要是你们都能有碗粥喝,我就是眼睛一闭、腿一蹬,走了,也放心了。他从来就没敢奢望我们能有大米饭吃。 今日,回想自己在饥饿中度过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常常连稀粥都喝不饱,回想父亲这一生中经历的战乱和政治动乱,我深深地体会到了父亲的心酸,他怎么敢有什么希望呢?在那个时代,身为人父的,就连盼望自己的一大堆孩子能有碗粥喝的希望,也会失之为梦想,化为绝望的。 父亲是一个有骨气的汉子。在官方名之为“三年自然灾害”的岁月中,我们兄弟姐妹常常饿得死去活来,晚饭时大都喝稀粥,并且严格限量:一人一碗。那稀粥稀得能照出人影来,就是这样的稀粥,也吃不饱。 那时候,父亲在食堂工作,还是个小头头,有点权。但他却从来没把公家的一粒米带回家。每一次他探亲回来,我都盼望他能从那个旧包包中掏出个馒头,或者窝窝头,或者任何可以称为食物能让我咽进肚子里充饥的东西。但是,我这个唯一的希望每一次都被父亲粉碎了。有一次我大哥走了几十里的山路去看父亲
,到吃午饭的时候,父亲还是叫他最心爱的大儿子回家吧。一起工作的工友实在看不下眼了,悄悄地往我大哥的口袋里塞了两个馒头,使我大哥没饿着肚子回家。 父亲有他自己的哲学:人就是饿死穷死,也不能作贼,不能低三下四地求人、巴结人。作人得有骨气。 在文化大革命中,那些在政治运动中有整人之癖、之心、之乐,就连我父亲这样的小民也要整,并且整起来就往死里整的积极分子们,进行了如下的推理:如果老范头不贪污,他那一大堆孩子怎么一个也没饿死?!谁能想到,我们这几个无产阶级的革命后代没有被饿死,居然没有被视为党的伟大、光荣和正确,反而成了我父亲的罪状!并因此被关进了学习班,要交待什么问题! 从成为国家工人到退休,近二十年间,父亲的工资没变过,一个月不到四十六元人民币。他每月留下四五块钱交饭费,其余的都交给了母亲。我就是直到今天还不明白,母亲是怎么样用这一点点钱把我们兄弟姐妹拉扯大了,还都接受了很好的教育。但有一件事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了,那就是每到接近月末的时候,母亲的笑容就几乎没有了,眉头老是皱得紧紧的。 在那二十年间,父亲只和我们一起过了一次春节,我青少年时曾为此而兴高彩烈。后来才知
道了,父亲之所以不回家过年,就是想多挣个三元、五元的加班费。 父亲,在别人都回家大团圆的时候,你远离了家乡,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冷冷清清的食堂中。面对着万家灯火,听爆竹声声,父亲,你在想什么?父亲,你都想了什么?儿子真想知道啊?我从来没有向父亲问过这个问题,现在我不能问了,也不必问了。我也有家了,有妻子有儿女。离别之苦,我尝过。但一个汉子,因贫穷而苦苦地、默默地忍受别妻离子的心酸、心痛、自责,还有那不平的怨愤,我还是无法想象。我唯望父亲的在天之灵能原谅他儿子当年的无知。 父亲这一辈子过得真难,他们那一代人大都是这样的命运。 每当想到父母这一生为抚养我们而付出的心血,想到他们重病在身而我不能在他们身边尽孝,想到他们已经老了但还没有得救,我的心就一阵阵地难受。为父母祷告的时候,我常常流泪。我一再地向主哀求:主啊,求你救救我的老父亲老母亲吧。若是他们信主需要我付出生命,主啊,我情愿你把我的生命取回。 5.父亲说“我信” 我要抓紧时间向我的父母传福音。 我虽然不愿意想但我的心里很清楚,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不会太长了,他随时可能离开我们。要是父亲在死前不信主,
我会终生遗憾。 我经常给家人打国际长途电话,向他们传福音,劝他们早日信主。我特别渴望听到在病中的父母和哥哥能说,我信。 但几个月过去了,似乎毫无效果。 每一次放下电话后,我的心都很沉重。过去一直自称我不怕死的父亲变了,在电话中,我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恐惧和绝望,他常常刚说完一句你别挂念我,就又说孩子,我快不行了。爸还能再见到你们吗。 一次又一次,我为父亲而禁食祷告,忍受着一天、两天甚至是三天不吃饭的痛苦,我在上帝面前苦苦祈求。我只有一个希望,上帝啊,求你早日应允我的祷告。 在祷告中,我向上帝倾诉我的心声:天父啊,我恳求你在我父亲心中动工,使他早日信你。天父啊,你难道真忍心让我老父亲白发苍苍、悲悲切切地走向坟墓吗?你为什么不理我的祈求呢?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不多了!你就忍心让我们父子在将来永远分离吗?不!不!你不是这样的神。你说过的、你答应过我们,若我们爱你,守你的戒命,你必向我们发慈爱,直到万代。 我没有放弃希望,我乞求上帝的伶悯。 十月的一天,我在电话中明确地问父亲,“爸,你信不信上帝?信不信耶稣基督是我们的救主?” 父亲在地球的那一边回
答说,“我信。” 什么?!爸爸说他信。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高兴得心都曜蹦出来了。压住心中的喜悦,我又一次问父亲,“爸,你真的信耶稣吗?” 父亲说,“我儿子和我儿媳妇都信耶稣,我也信。” 放下电话后,我高兴得跳起来了,太好了!太好了!我爸爸信耶稣了!我告诉妻子说爸也信耶稣了,妻子说得和我一样:太好了!太好了! 我心中对主有说不出的感激。 从那天以后,我发现父亲变了,与他通电话的时候,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悲悲切切的了,声调也平和了许多,不再老谈到死了。和他说好了,我们九六年夏天会回去看望他和母亲。我们的女儿,他最小的小孙女,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 从家人口中知道,父亲的身体好些了。 6.“我感谢我父亲” 一晃就到了1996年,那年一月九日,我到圣经墓迪圣经学院去读神学。父亲听了很高兴,只是笑着说,你还读书啊,我看你读书是读不够的。 一月二十五日,中国的农历腊八,天大寒。我们墓迪圣经学院研究生部在距离我们家八九十英里的威斯康辛的南部山区组织了一个退休会。那天的雪下得好大,好多年没有看见那么大的雪了。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当我向宿营地开去的
时候,天灰蒙蒙的,一个冰雪大世界。我的车速只有一、二十英里,但还是见那大雪铺天盖地的向我压来,前方是白茫茫昏沉沉的一片,远处则是雪花在呼啸的狂风中乱舞。我提心吊胆地把车开到了宿营地。 晚上的娱乐活动组织得很好玩,美国同学的花样真多,真会玩,同学和老师都玩得很开心,肚皮都要笑炸了。但我却高兴不起来。熟悉我的老师觉得很奇怪,他知道我性格挺开朗,也满合群的,怎么今天晚上反常了。他问我怎么了,我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以为我是在惦记明天晚上教会的青年团契将要举行的活动,就暗暗为它祷告。心里稍微安静了一些,但还是无法融到大家的欢乐中。我弄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好乐的,还心想,一个个地瞎乐什么啊,搅得我心挺烦得要死。我似乎是被一种强烈的烦闷和忧愁裹得紧紧的,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上午,听牧师讲道的时候,我依然心乱如麻,他讲了些什么,我一点也没有听进去。我只好还是默默第为我们教会今天晚上青年团契的聚会祷告。 十一点多,我们小组讨论,题目是什么我没听进去。只看见第一个发言的是一位墨西哥裔的美国女孩,她讲着讲着就哭了。她在讲在她小时候,她父亲怎么样一再伤害了她,主耶稣又如何拯救了她。她讲完
后我们都为她祷告,愿上帝医治她的心灵。第二个发言的也是个美国女孩,也是一个关于父亲的类似的故事。我们大家也都为她祷告。 轮到我发言了。突然间我有一个强烈的感动,想说一句心里话,“爸爸,我感谢你。”我觉得这个感觉很奇怪。听了前面那两三位同学的发言,我觉得她们真是小题大作了,她们的父母就是说了她们几句过头话,没有给她们像别的家的孩子那样过生日聚会,她们就伤心到这种程度。她们还没有真正见识到什么是“严父”呢,我父亲打我二哥的时候,把手中的棍子都打断了,我挨打时嘴唇都咬出血了。 但我那天却一点也不想讲这些,我想说的是我感谢我的父亲。于是,我就用我那不流利的英语说,“我感谢我父亲。我这么说,你们可能不了解,以为我的父亲对我怎么好。其实他对我非常严厉。” 我简单地告诉了他们,为什么我感谢我的父亲,尽管他在我小时候时,对我很严厉,我不仅很怕他,而且还有些恨。但我长大后才真正明白了,父亲这样管教我,是为了我好,能出息成个人。这是他对我真正的爱。我能有今天,我感谢我父亲。 讲完后我告诉同学们,“我感谢上帝给了我这样一个好父亲。” 发言结束后,我对自己的说得这一大套话感到不可
思议。这么多年来,我很少在众人面前谈及父亲,更极少说感谢他的话。今天,我居然在美国同学面前用英文说,“我感谢我父亲”,这是怎么了。 下午,是自由活动时间,同学们都准备去滑雪。在营地的附近有一个非常不错的滑雪场,走去只有十几分钟。午饭后,同学们扛着黑色的大轮胎,陆续向滑雪的地方走去。同学听说我从来没看见²滑雪□□也没滑过雪,就拉着我一起走,说你一定得玩玩,非常好玩! 的确非常好玩。同学和老师坐着、躺着、趴着在大轮胎上,顺着一个一二百米的大山坡喊着、叫着、笑着就滑下去了。但我站在山坡顶上,却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同学和老师几乎要把我摁到轮胎上了,但我还是说“NO”。我知道说“不”很扫大家的兴,但没法子,我只能说“NO”。 我回到了宿舍中,听了一个同学讲他信主的经过。然后,我读圣经。 晚上十一点,几个老师和同学来告诉我,“范,刚才传达室来了一个条子,说你家有紧急情况,马上回家。你快回去吧,我会为你祷告。”他们是为我祷告了。因为他们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因为怕我心乱,开车会出事,就没有告诉我。 我一听说家中出了紧急情况,头呼地一下子就胀起来了。谁
?谁出事了?是妻子还是孩子?出了什么事?问题严重不严重?一定很严重,不然,不会半夜叫我回去。 我急忙祷告,求上帝保佑我平安回家,昨天下了一天的大雪,回去又有一段山坡路,路不好走,我的心又乱了。 夜深,路滑,四野寂静。我的心木然了。 开车还不到十分钟,突然听到阵阵极其恐怖的声音,就在耳边,清清楚楚。我的心一下子被揪到了嗓子眼,比看恐怖影片时听到的恐怖音乐还恐怖。 旷野,风已经停了,没有一个人影,也不见别的汽车。这尖利的恐怖声音从哪里来的?我的心快被这无名无状的恐怖撕裂了,我歇斯底里地狂呼,“魔鬼!离开我!耶稣啊!求你保守我平安到家!” 我一喊出耶稣后,那尖利的恐怖声音突然消失了。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驾车平安地回到了家中。 进了家门,看见妻子的眼圈都哭红了,我知道是父亲去世了。 我木然了,觉得天地都变得空荡荡的,心凉透了。我什么也不想说了,我不愿意妻子和岳母来安慰我。我就想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谁也别理我。只有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头盘旋,“爹,你走了,儿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妻子还在哭。说爸这一段时间身体挺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怎么不等
等我们,看一眼他的孙女。 我不知道,不明白,也不会问主了。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赶不出去的念头在盘旋,“爹,你走了,儿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披上棉袄,一个人到外面去。天黑黑的,黑夜把一切都笼罩了,似乎一切都归入了无法言说的空寂之中。我再也忍不住了,跪倒在雪地上,我大声地哭,“爹,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儿子再也见不到你了。”“爹,你怎么不能再等等我们,再过三四个月,我们就要回去看你了。” 心哭疼了,我慢慢地冷静下来了。我突然明白了从礼拜五晚上起发生的一件件怪事。我简直不敢相信,父亲在世时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竟然发生在他在世的最后一天。这一天,他病危了。他的病竟然搅得我在地球的另一端心绪不宁,心乱如麻。 是上帝使我们父子的心相通。 回到家中,我切切地祷告,特别是为母亲祷告,她有高血压、心脏病、脑血栓等多种疾病缠身,半身不遂躺在家中,我求上帝保佑她平安。 我开始与家人陆续通电话,妈妈再三告诉我说,“孩子,别担心我,我没有事。你爸是平平安安走的,你别挂心。你一个人在外,别伤心,别挂念妈。” 家里人告诉我的一件件事情,令我一次次震惊:腊八晚上,父亲
心情很好,吃了一碗腊八饭和两个香蕉。我母亲让他换上新内衣后,他就平安地上炕睡觉了。夜里十点多钟的时候,他还起了一趟夜,上完厕所后又睡了。 夜里十一点,他突然说,“我不行了。”哥哥赶快给他吃急救药。 一个钟头后,父亲又说了一句话,“我好冷。” 父亲在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暖和了。”那是中国大陆凌晨一点多钟的时刻。凌晨三时十六分,父亲被上帝接走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发生的这一切。我在美国时间一月二十六好上午十一点钟用英文说完了“我感谢我父亲”之后不久,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在中国大陆说出了他在世要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暖和了。” 当凌晨三点半多钟父亲被上帝接走了的时候,也正是我们这里同学与老师让我和他们一起滑雪、一起欢乐的时候,而我没有一点心情。 我心中对主有说不出的感谢。那一天,若不是上帝在照料我,我也会像在我前面发言的同学一样,埋怨我的父亲,我也会和老师同学一起哈哈大笑地滑雪。但上帝保佑了我,这两样事我一件也没有作。这两样事,我哪怕是作了一件,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但上帝看顾了我。 上帝啊,我感谢你。是你的灵感动了我的心,使我在父亲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
候,说出了我的心里话,那是我这些年来一直该说而没有说出口的话,是我该当着老父亲的面亲口说出的话,但当我的父亲要被你接走的时候,我终于说出来了,“爸爸,我感谢你。”上帝啊,我相信,我的老父亲会听到他的儿子的这一句肺腑之言。天父啊,你知道我的心。 家里人后来还告诉我,是大哥为父亲送的终。这又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大哥结婚已经二十多年了,自从他有自己的房子(离我们家很近)后,我几乎没看见过他再在家中睡过。但那天晚上,他却说自己累了,不想回去睡了,就在老爹的身旁睡下了。 我确信这是上帝的伶悯。上帝他知道,我父亲这一辈子最疼爱的就是他的大儿子。上帝就让我大哥伴随他的老父亲走完了老人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段路程。 含着眼泪,我对父亲的在天之灵倾诉:爸爸,你走的时候,儿子没能见上你一面,也没能亲手扶一扶你的三尺棺,儿子的心头有说不出的痛苦和遗憾。爸爸,你一定看到了,儿子在暗地里落了多少眼泪。但是,爸爸,儿子不后悔也不绝望,因为你得到了人生最宝贵的礼物─上帝的救恩。这不是儿子在自我安慰,过去的这几天,上帝已经把证据一件一件地告诉孩儿了。孩子知道你去哪里了─爸你是到天堂去了。 爸爸,这
些天儿子很痛苦,孤身一人在美国,连在兄弟姐妹中哭一声都不能。儿子只能在电话中和姐姐哥哥一起哭,听他们哭着把你送走了。但是,爸爸,孩子不绝望。孩子在等待那一天,那一天,我们父子在天堂相见,永不别离。 含着眼泪,含着感恩的心,写于父亲去世一周年。 2000年三月定稿于芝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