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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的直言

心的呼唤 by 范学德

我的一位大学老师,曾经是我心中的偶像:一个追求真理的斗士。

多年来,我一直为自己有这样一位恩师和明师而感谢上苍。我曾经对许多朋友说过,我在大学时代要是没有遇到几位这样的好老师,这大学的门,我就算白进了。而一个大学的哲学系,若是没有一两这样的导师,这个系也就干脆别叫哲学系了。那些年间,每当与自己的本行─学哲学的人谈起国内哲学界的状况,哪怕他们是北大或者人大毕业的,我都敢于诚恳地告诉他们,像我老师那样的真正哲学家,我平生只见过两三位,他们一生渴慕探索真理、以思想为自己的生命,他们是自由思想者。也许,我这么说,多少有点我们吉大哲学系绝对不比你们差的意思,但我所说的的确是心里话。就像一位同行说的,别看这么多教哲学的,别说是哲学家,许多人就连个哲学工作者的资格都不够。

一晃,离开母校吉林大学哲学系已经快二十年了,但每次见到老同学时,我总是忘不了打听这位老师的消息,我最关心的就是一件大事:老师计划中的几部大作,写没写完,写到哪里了。记得八二年时,就听到老师亲口谈到他的写作计划,现在已经快二十年了,我真盼望老师早日完成他的心愿。回国时,我总是要到新划书店买书,一到卖哲学书的书架前,我总是先找我熟悉的那个名字,盼望能看到恩师的新着。

一九九七年我从美国回祖国大陆探亲,虽然时间挺紧的,但我还是坐了一天的火车赶到了长春_我的母校的所在地,就是为了见一见多年没见的老同学们,也见一见几位老师,并且告诉他们一句心里话:谢谢你们,没有你们,就没有我的今天。

在拜访恩师的前一天,我见到了另一位大学同学,我急忙问起了老师的近况,特别问老师最近写什么大作了。对。我用的是大作两个字,因为在我想象中,老师的书一定是大作。那位同学告诉我说,老师不再写书了。

什么啊,开玩笑吧,怎么会呢?上次见到老师时,他还亲口对我说,他要抓紧写,并且渴望能在有生之年,把自己一生所思想的问题,都写出来。

同学告诉我老师现在信了一个大师的什么功,是大陆目前最流行的功。

我以为是老师身体不好,锻炼一下。

但同学说不是那个原因,他说老师信的(炼的)很厉害,现在已炼得开了天目。

看到老同学那么严肃的表情,我相信他们不会是跟我开玩笑,更不会拿我们共同景仰的老师开玩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那学贯中西的恩师怎么会拜倒在江湖数士的脚下,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还是不明白。

第二天,我和一个同学一起,走进了老师的书房里。看见了几年没有见面的老师,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当年的情景:下了课后还缠着老师,问完了一个问题,紧接着又问一个问题。听到了老师的解答,虽然不全明白,但总是在思想上能引起震动,并引发自己开始了新的思考。而现在我心里想,要是能退回大学时代有多好,那我就知道了最该问是什么问题了。

老师的书房中排满了一个又一个的书架,看到了那一个个大师的名字:孔子、孟子、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我突然觉得我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过去,但又觉得他们此时离我好远。

突然,在老师背后的书架上,我看到了一个镶着照片的小镜框,里面镶着的正是那位大师的玉照,头上还有光环。听说那玉照是信徒必须供奉的。我没有细看那大师的模样如何,光是他头上的那道光环,就令我恶心,人怎能如此!

坐在老师的面前,我小心地问老师最近写什么书。

老师连声说不想再写书了,不想再写书了。

我不解地看着老师。老师诚恳地告诉我,说他尽弃所学。现在只一心学那个功。我听了心里很难受,我相信老师的话是绝对真诚的,我只是不解那位大师是何方仙圣,竟能使我师尽弃一生所学?我在心中对老师说:老师,您若尽弃所学,学生该怎么办,尽弃跟随您所学的?

老师变了。那样一个独立的自由思想者,现在竟然供起了偶像,想到了这一点,我的心酸了、碎了。往昔那甜美的回忆一下子都浸透了苦水和酸水。我的老师供起了偶像,他弟子心中往昔的偶像碎了。

但我的老师过去不是这样的。

多年来,在我心中,我的老师就好像是金庸笔下的一个大侠,心地单纯,不通世故,独自一人走在地老天荒处。他脚下踏着荆荆,额头流着鲜血,是被那些扼杀真理、扼杀思想自由的人们一刀一刀刺的。那些人自称掌握了全部真理,但他们依靠的却是绝对的权力。我的老师虽然知道这是一场绝望的战斗,可他还想去寻找那真理。他蔑视那由整个传播机器制造的一堆堆的谎言,对那些在阴暗处窥视他的野狗和豺狼,他根本就不屑于看它们一眼。老师他一步步地走,跌倒了,爬起来;被刺伤了,独自一人舔干心头的血迹。他寻找,寻找真理。

这就是留在我心中整整二十多年的记忆。

二十年前,一个来自辽宁的乡下小子,怀着极其兴奋的心情,闯进了吉林大学这个他心目中的神圣殿宇,并且走入了哲学这间密室。那时节,北国春城_长春的街道两边都堆满了大白菜,连空气中都流动着大白菜的味道,有点臭,走路一不小心,会被烂菜叶子滑倒。就在这样的季节,这后生学子第一次听他老师讲课,讲西方哲学史,从那堂课起,老师他成了我心目中的真理探索者。

这么多年,许多当年听过的课大都忘记了,但我老师的课我却忘不了。我常跟朋友说,听我们老师讲课,就像酒鬼喝茅台酒似的,有瘾,过瘾,越听越上瘾。

有一天,老师他讲西方哲学史概论,讲着讲着他突然愤怒了,嘴唇紧张地颤动,脸气得发白,在讲台上走来走去似乎谁也看不见。突然间他站住了,挥起了拳头大声地喊:“什么阶级分析方法,完全是胡说八道!”

我们一下子都愣住了,为老师捏了一把冷汗。那是七九年,中国大陆的政治风云还变幻莫测,乍暖还寒,而那些高举着红旗的斗士,还在兜售“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灵丹妙药。我们作学生的不能不担心,老师的话,又可以授人以把柄了。

后来我们听说,二十多年前老师他之所以被打成了右派,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他反对并且批评在哲学史研究中使用阶级分析方法,并且还拒绝认这个罪。

老师全不在意我们的惊讶。他在讲台上一边走来走走,一边细细地解析为什么阶级分析方法用在哲学史研究上纯粹是胡说八道。他越讲越起劲,我们越听越开窍。原来那方法还真的是胡说八道。

课后我们几个同学凑到一起议论,有的赞同老师的观点,有的反对,还有的则开玩笑说:你说,党支部领导抓右派时,能不抓他吗?要是不抓他,还抓谁?在这一点上,我们倒都达到了一致意见。

玩笑过后,那玩笑后的苦涩和痛苦折磨了我好长时间,为什么人追求真理竟要付出如此的代价,不仅要把真理说成是谎言,而且要承认自己错了;不止要检讨自己的思想,而且要践踏自己的人格,要顺服地接受自己的心灵被领导、被同事、被自己的学生同时践踏,并且要被迫赞美说:批得对,批得好,我不是人!

那以后,我似乎渐渐地明白了一点我的老师。理解他为什么那么地爱他家中的那只小猫。在讲西方人性论时,老师曾不止一次突然停下来讲一小段那只小猫的故事,讲得很动情。大概是那只小猫不会思想,不会告密,也不会大义地灭亲、灭长、灭师、灭友吧。我的老师是为哲学而生的。

听说被打成右派从事劳动改造时,他竞啃下来了西方哲学的三大经典─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和黑格尔的《小逻辑》。并且那读法也大概是哲学史中少见的黑色幽默:由于右派没有读书的权利,更不必说所谓的反动的西方资产阶级的哲学著作,所以,我的老师只能偷偷地读书。他每天从书上撕下一页藏在口袋里,趁人看不见的时候就读几行,硬着把这一页的内容记在心里。然后在厕所中再抓紧读一遍,再然后就把它用作手纸,以尽物用。

从别的老师那里,又听到了老师的一些逸事:

文化革命武斗激烈的时候,长春挺乱的,深夜里还有人偶尔打黑枪,看谁家有灯光,就随手打一枪。我的老师不敢像以前那样在灯火下读书了。于是他就用厚棉被把所有的窗户都堵得严严实实的,不让灯光露出去,然后,又坐在书桌前继续读他的哲学书了。

有时师母叫老师看着点锅里煮的饭,并一再嘱咐他,你可千万别叫饭糊了,但这个读书人不是作饭的人,他总能集精力把书读下去,并也总能叫饭糊了,且不是有意为之。有一次师母想,算了,让老师煮饭太难了,就用铲子帮翻一翻菜吧。老师遵命了,一手拿著书,一手拿起了铲子,不错,他翻动的的确是菜,但手中的铲子却不是炒菜的铲子,而是铲煤的铲子。

这些逸事我从没当面找老师核实过,但我相信它们是真的。八十年代初期,老师写的论黑格尔的专著出版了,许多搞哲学的人都看不懂,但是,国内一位翻译黑格尔的代表着_大逻辑的老专家说,这是国内四十年来黑格尔研究的第一本。老师写先秦哲学,许多搞中国哲学史的人看不明白,笔者曾经把书拿给中国哲学史研究的泰斗张岱年看,张先生看后,赞叹不已,并欣然为之作序。

学贯中西哲学,这样的学问不是戏法能变出来的。

我钦佩老师的学问和才识,更景仰他那一身傲骨,还有老师在学术上的真诚与天真。老师他能与古今中外的贤哲究天人之际,却对名利场上的交易却一窍不通,而于人际关系,则只有无知可以形容。

他是一个搞学问的人。为了研究学问,为了追求真理,他冷眼看世上云起云落,花开花谢,独自忍受内心的孤独和痛苦,一个人划起独木舟,在暴风雨之夜,划向学海深处。那学海,无涯。

学海远处有永恒的光吗?在一个没有思想的时代和国度里,思想家的命运是思想的代价:他不是因坚持思想而被杀,就是因放弃生命而自杀。什么“天生我才必有用!”有多少孔孟老庄的后生,空有贾谊之长才,李贽之傲骨,最后一次仰天时却只有一声长叹。而这长叹竟一下子就消逝在集市的叫卖声中,连个回声都听不到。

虽然如此,我和我的许多学兄们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在这个已经高唱改革和开放的新时代中,我们可尊敬的老师能挺下去,忘记命运的不公,把他一生的思考写出来。

但如今,老师竟然尽弃所学,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老师,是什么使您变了?

也许您老了,太累了,那位大师的道行和法术,攫取了您人生的最后一线希望。但老师,你怎么能相信那样一位江湖骗子呢?见老师的那一天,出于礼貌,我没有告诉老师一件事:这些年,时常有人问我,你为什么信也耶稣,而不信李某人。我总是告诉他们,其实,我非常想信李大师,毕竟,耶稣死在十字架上时,我没有在眼前,他的坟墓空了,复活了,我也没有亲眼看到。我现在终于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亲眼看见一位自称比耶稣还了不起的人了。好嘛,让他现在就到天安门广场去,我马上跟着去看。他可以像耶稣一样宣告:你们把我毙了吧,我死了,没什么,三天后我就会复活,并让你们亲眼看到。

不用说别的,只要他有此一举,三天后复活,我就只信他了。

我还对朋友说,只要稍微看看就知道真假之分,一个是让门徒为他祷告,然后,他自己走向十字架;而另一个却是鼓励信徒上层次,门徒去上了,而他自己却躲藏起来。

这些平常的道理,老师不能看不明白啊,那到底是什么使我的老师变了呢?

也许是黄昏时的无情雨,扑灭了老师心头残余的几点灯火。也许是老师再也耐不住黎明之际的黑暗与清寒,他等得太久了,有太多的失望。也许是他探索到头来却发现真理不是冰冷冷的概念,逻辑,方法和知识体系。

真理是什么呢?

“真理是什么呢?”将近两千年前,罗马有一位名字叫彼拉多的长官,他在审讯耶稣时提出的就是这个问题。

培根评得好:善戏谑的彼拉多说出了人心中的困惑,但他问了之后却不肯等待回答。

真理是什么呢?

即使从大学毕业以后,我对这个问题仍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有时甚至想,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叫真理吧,或者,即使有真理,也是我没有办法能够认识到的。迷惑了十多年后,我才突然领悟到:真理原来是人的家。

人要有一个家,心灵的家。在家中,人不止是在理解爱,而是亲身经历爱;不仅仅是在解说什么是光明,而是行在光明中行;不但要界定人,更要成为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光是在谈论、欣赏哲学家马丁布伯所论的“你与我”,而是进入我与你的真实关系之中,这个大写的你,就是上帝。

真理不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个他(它)者,与我的日常生活无关,对我的生老病死、甜酸苦辣没有任何反应。不。真理是人的朋友,是值得人完全信赖、依靠的朋友,是人可以与之交谈、交心的朋友,是我倾诉心声时的倾听者。在祈祷中,在沉思中,在读经中,真理向我说话,我同真理交心,我谈我的挣扎,我的奋斗,我的罪孽,我的希望,我的祈求,无论我谈什么,真理都一直在静静地听,不止在听,他还用那温暖的朋友之手,抚摸我那受了伤害的心灵,支撑我那快挺不住了的腰板,用他那颗慈爱的心,饶恕我的罪过。

真理是什么呢?

多年前曾经听我的老师在课堂上说,真理不是观念同实际相符合,而是实际同观念相符合。我和其他同学们听了后都大吃一惊,因为这同别的老师以及教科书讲的唯物主义的真理观是完全相反的。但后来想,老师讲的还真有道理,平时我们经常讲谁是好人、坏人,不都是我们这些实际的人是否符合那个好人的观念吗?又往后来,我才明白了,人若要去符合真理,首先必须听从真理。真理必须有权威,能向人发出命令。但真理若仅仅是一些概念,它怎么能向人说话。即使它通过人向人来说话,那话也添了几许的不真,因为没有一个人在一生中能始终如一的作到言行一致,表里如一。

但是却有一个人,古往今来唯一的一个人,当他说自己就是真理时,他同时向人发出了命令。在他的生命中没有罪,这一点,连他的敌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名字叫耶稣。连当时听到他讲话的人都奇怪,这个人讲话同所有的宗教人士不一样,他的话中充满了权威。

一千九百多年过去后,有位自称自己曾是一个异**的大名鼎鼎的学者林语堂,他探索过孔子、老子、苏格拉底、释加摩尼和耶稣之后发问:耶稣那独特的魅力在哪里呢?他的回答是:这种力和光和耶稣教训的内容没有多大关系,而是来自他教训的态度与声音,来自他个人的示范。他的声音是一种近二千年来浮现在人的了解力之上的命令的声音。

真理向人发出了命令,“你跟从我吧。”这命令是人的希望所在。颁布这命令的人说,人看见了我,就是看见了上帝。

上帝啊,你是人的家,你是我在天上的父。有了父亲,家才叫一个家。回到家中,才会有温暖,有慈爱,有力量,有安全,因为在家中我们总能遇见你─你总是在那里,从亘古到永远。在我欢乐的时候,天父你与我同乐;在我悲哀的时候,你与我同悲。我软弱时,你是我的力量;我孤独时,你是我的伴侣。在这个世界中我有患难,有困苦,有贫穷,有挣扎,但无论什么都不能把我与你及其你的爱分开。在思想的国度里我有疑问,有困惑,非常无知,但你是我的信心,这信心驱使我、帮助我去理解,而这理解不止是在理性上、逻辑上明白,更有情感上的满足,人格里的新生、灵性上的超越。

真理绝不是冰冷的概念体系,真理之中有人的生命,真理之中有人的信心,有人的希望,有人渴望的爱。

上帝之所在,就是家之所在,就是信心希望和爱之所在。

人寻找真理时,他是在寻找一个家,一个他可以在其中成长为人的家。

真理向人走来时,他是在呼唤儿子回家,一个人可以永远信赖的家,天父的家。

我看望老师的那一天,我没有告诉老师一句话:当年我跟随着老师追问休谟的疑问,批判康德的批判,辩证黑格尔的辩证法时,虽然我的脑海翻腾了,但心仍如千年枯井,布满了朽枝败叶。但是,我告诉了老师另外一件事,我之所以能走到今天,成为一个基督徒,是与老师当年的一个教悔分不开的。在教西方哲学的某一课时,我的老师讲了一句非常深刻的话,他说,宗教生活是人类的基本生活领域之一,只要有人类存在,宗教是绝对不会消亡的。当时,我虽然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但它却强烈地震撼了我心灵,使我从此能从正面的眼光去看待宗教现象。从一开始仅仅从道理上去理解,到从实际去经历,去体验。因为人的思,打不动人的心。打动人心的,是神的爱。

而神就是爱,真理就是爱,来自神的爱。

在异国他乡,当我被神的爱征服后,我就皈依了耶稣。从那以后,我多么渴望我的老师能看到耶稣,并在耶稣的生命中看到真理是什么。

真理是什么呢?

真理就是耶稣。

1998年10月下旬初稿

2002年年底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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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位大学老师,曾经是我心中的偶像:一个追求真理的斗士。 多年来,我一直为自己有这样一位恩师和明师而感谢上苍。我曾经对许多朋友说过,我在大学时代要是没有遇到几位这样的好老师,这大学的门,我就算白进了。而一个大学的哲学系,若是没有一两这样的导师,这个系也就干脆别叫哲学系了。那些年间,每当与自己的本行─学哲学的人谈起国内哲学界的状况,哪怕他们是北大或者人大毕业的,我都敢于诚恳地告诉他们,像我老师那样的真正哲学家,我平生只见过两三位,他们一生渴慕探索真理、以思想为自己的生命,他们是自由思想者。也许,我这么说,多少有点我们吉大哲学系绝对不比你们差的意思,但我所说的的确是心里话。就像一位同行说的,别看这么多教哲学的,别说是哲学家,许多人就连个哲学工作者的资格都不够。 一晃,离开母校吉林大学哲学系已经快二十年了,但每次见到老同学时,我总是忘不了打听这位老师的消息,我最关心的就是一件大事:老师计划中的几部大作,写没写完,写到哪里了。记得八二年时,就听到老师亲口谈到他的写作计划,现在已经快二十年了,我真盼望老师早日完成他的心愿。回国时,我总是要到新划书店买书,一到卖哲学书的书架前,我总是
先找我熟悉的那个名字,盼望能看到恩师的新着。 一九九七年我从美国回祖国大陆探亲,虽然时间挺紧的,但我还是坐了一天的火车赶到了长春_我的母校的所在地,就是为了见一见多年没见的老同学们,也见一见几位老师,并且告诉他们一句心里话:谢谢你们,没有你们,就没有我的今天。 在拜访恩师的前一天,我见到了另一位大学同学,我急忙问起了老师的近况,特别问老师最近写什么大作了。对。我用的是大作两个字,因为在我想象中,老师的书一定是大作。那位同学告诉我说,老师不再写书了。 什么啊,开玩笑吧,怎么会呢?上次见到老师时,他还亲口对我说,他要抓紧写,并且渴望能在有生之年,把自己一生所思想的问题,都写出来。 同学告诉我老师现在信了一个大师的什么功,是大陆目前最流行的功。 我以为是老师身体不好,锻炼一下。 但同学说不是那个原因,他说老师信的(炼的)很厉害,现在已炼得开了天目。 看到老同学那么严肃的表情,我相信他们不会是跟我开玩笑,更不会拿我们共同景仰的老师开玩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那学贯中西的恩师怎么会拜倒在江湖数士的脚下,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还是不明白。 第二天,我和一
个同学一起,走进了老师的书房里。看见了几年没有见面的老师,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当年的情景:下了课后还缠着老师,问完了一个问题,紧接着又问一个问题。听到了老师的解答,虽然不全明白,但总是在思想上能引起震动,并引发自己开始了新的思考。而现在我心里想,要是能退回大学时代有多好,那我就知道了最该问是什么问题了。 老师的书房中排满了一个又一个的书架,看到了那一个个大师的名字:孔子、孟子、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我突然觉得我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过去,但又觉得他们此时离我好远。 突然,在老师背后的书架上,我看到了一个镶着照片的小镜框,里面镶着的正是那位大师的玉照,头上还有光环。听说那玉照是信徒必须供奉的。我没有细看那大师的模样如何,光是他头上的那道光环,就令我恶心,人怎能如此! 坐在老师的面前,我小心地问老师最近写什么书。 老师连声说不想再写书了,不想再写书了。 我不解地看着老师。老师诚恳地告诉我,说他尽弃所学。现在只一心学那个功。我听了心里很难受,我相信老师的话是绝对真诚的,我只是不解那位大师是何方仙圣,竟能使我师尽弃一生所学?我在心中对老师说:老师,您若尽弃所
学,学生该怎么办,尽弃跟随您所学的? 老师变了。那样一个独立的自由思想者,现在竟然供起了偶像,想到了这一点,我的心酸了、碎了。往昔那甜美的回忆一下子都浸透了苦水和酸水。我的老师供起了偶像,他弟子心中往昔的偶像碎了。 但我的老师过去不是这样的。 多年来,在我心中,我的老师就好像是金庸笔下的一个大侠,心地单纯,不通世故,独自一人走在地老天荒处。他脚下踏着荆荆,额头流着鲜血,是被那些扼杀真理、扼杀思想自由的人们一刀一刀刺的。那些人自称掌握了全部真理,但他们依靠的却是绝对的权力。我的老师虽然知道这是一场绝望的战斗,可他还想去寻找那真理。他蔑视那由整个传播机器制造的一堆堆的谎言,对那些在阴暗处窥视他的野狗和豺狼,他根本就不屑于看它们一眼。老师他一步步地走,跌倒了,爬起来;被刺伤了,独自一人舔干心头的血迹。他寻找,寻找真理。 这就是留在我心中整整二十多年的记忆。 二十年前,一个来自辽宁的乡下小子,怀着极其兴奋的心情,闯进了吉林大学这个他心目中的神圣殿宇,并且走入了哲学这间密室。那时节,北国春城_长春的街道两边都堆满了大白菜,连空气中都流动着大白菜的味道,有点臭,走路一
不小心,会被烂菜叶子滑倒。就在这样的季节,这后生学子第一次听他老师讲课,讲西方哲学史,从那堂课起,老师他成了我心目中的真理探索者。 这么多年,许多当年听过的课大都忘记了,但我老师的课我却忘不了。我常跟朋友说,听我们老师讲课,就像酒鬼喝茅台酒似的,有瘾,过瘾,越听越上瘾。 有一天,老师他讲西方哲学史概论,讲着讲着他突然愤怒了,嘴唇紧张地颤动,脸气得发白,在讲台上走来走去似乎谁也看不见。突然间他站住了,挥起了拳头大声地喊:“什么阶级分析方法,完全是胡说八道!” 我们一下子都愣住了,为老师捏了一把冷汗。那是七九年,中国大陆的政治风云还变幻莫测,乍暖还寒,而那些高举着红旗的斗士,还在兜售“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灵丹妙药。我们作学生的不能不担心,老师的话,又可以授人以把柄了。 后来我们听说,二十多年前老师他之所以被打成了右派,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他反对并且批评在哲学史研究中使用阶级分析方法,并且还拒绝认这个罪。 老师全不在意我们的惊讶。他在讲台上一边走来走走,一边细细地解析为什么阶级分析方法用在哲学史研究上纯粹是胡说八道。他越讲越起劲,我们越听越开窍。原来那方
法还真的是胡说八道。 课后我们几个同学凑到一起议论,有的赞同老师的观点,有的反对,还有的则开玩笑说:你说,党支部领导抓右派时,能不抓他吗?要是不抓他,还抓谁?在这一点上,我们倒都达到了一致意见。 玩笑过后,那玩笑后的苦涩和痛苦折磨了我好长时间,为什么人追求真理竟要付出如此的代价,不仅要把真理说成是谎言,而且要承认自己错了;不止要检讨自己的思想,而且要践踏自己的人格,要顺服地接受自己的心灵被领导、被同事、被自己的学生同时践踏,并且要被迫赞美说:批得对,批得好,我不是人! 那以后,我似乎渐渐地明白了一点我的老师。理解他为什么那么地爱他家中的那只小猫。在讲西方人性论时,老师曾不止一次突然停下来讲一小段那只小猫的故事,讲得很动情。大概是那只小猫不会思想,不会告密,也不会大义地灭亲、灭长、灭师、灭友吧。我的老师是为哲学而生的。 听说被打成右派从事劳动改造时,他竞啃下来了西方哲学的三大经典─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和黑格尔的《小逻辑》。并且那读法也大概是哲学史中少见的黑色幽默:由于右派没有读书的权利,更不必说所谓的反动的西方资产阶级的哲学著作,所以,
我的老师只能偷偷地读书。他每天从书上撕下一页藏在口袋里,趁人看不见的时候就读几行,硬着把这一页的内容记在心里。然后在厕所中再抓紧读一遍,再然后就把它用作手纸,以尽物用。 从别的老师那里,又听到了老师的一些逸事: 文化革命武斗激烈的时候,长春挺乱的,深夜里还有人偶尔打黑枪,看谁家有灯光,就随手打一枪。我的老师不敢像以前那样在灯火下读书了。于是他就用厚棉被把所有的窗户都堵得严严实实的,不让灯光露出去,然后,又坐在书桌前继续读他的哲学书了。 有时师母叫老师看着点锅里煮的饭,并一再嘱咐他,你可千万别叫饭糊了,但这个读书人不是作饭的人,他总能集精力把书读下去,并也总能叫饭糊了,且不是有意为之。有一次师母想,算了,让老师煮饭太难了,就用铲子帮翻一翻菜吧。老师遵命了,一手拿著书,一手拿起了铲子,不错,他翻动的的确是菜,但手中的铲子却不是炒菜的铲子,而是铲煤的铲子。 这些逸事我从没当面找老师核实过,但我相信它们是真的。八十年代初期,老师写的论黑格尔的专著出版了,许多搞哲学的人都看不懂,但是,国内一位翻译黑格尔的代表着_大逻辑的老专家说,这是国内四十年来黑格尔研究的第一本。老师写
先秦哲学,许多搞中国哲学史的人看不明白,笔者曾经把书拿给中国哲学史研究的泰斗张岱年看,张先生看后,赞叹不已,并欣然为之作序。 学贯中西哲学,这样的学问不是戏法能变出来的。 我钦佩老师的学问和才识,更景仰他那一身傲骨,还有老师在学术上的真诚与天真。老师他能与古今中外的贤哲究天人之际,却对名利场上的交易却一窍不通,而于人际关系,则只有无知可以形容。 他是一个搞学问的人。为了研究学问,为了追求真理,他冷眼看世上云起云落,花开花谢,独自忍受内心的孤独和痛苦,一个人划起独木舟,在暴风雨之夜,划向学海深处。那学海,无涯。 学海远处有永恒的光吗?在一个没有思想的时代和国度里,思想家的命运是思想的代价:他不是因坚持思想而被杀,就是因放弃生命而自杀。什么“天生我才必有用!”有多少孔孟老庄的后生,空有贾谊之长才,李贽之傲骨,最后一次仰天时却只有一声长叹。而这长叹竟一下子就消逝在集市的叫卖声中,连个回声都听不到。 虽然如此,我和我的许多学兄们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在这个已经高唱改革和开放的新时代中,我们可尊敬的老师能挺下去,忘记命运的不公,把他一生的思考写出来。 但如今,
老师竟然尽弃所学,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老师,是什么使您变了? 也许您老了,太累了,那位大师的道行和法术,攫取了您人生的最后一线希望。但老师,你怎么能相信那样一位江湖骗子呢?见老师的那一天,出于礼貌,我没有告诉老师一件事:这些年,时常有人问我,你为什么信也耶稣,而不信李某人。我总是告诉他们,其实,我非常想信李大师,毕竟,耶稣死在十字架上时,我没有在眼前,他的坟墓空了,复活了,我也没有亲眼看到。我现在终于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亲眼看见一位自称比耶稣还了不起的人了。好嘛,让他现在就到天安门广场去,我马上跟着去看。他可以像耶稣一样宣告:你们把我毙了吧,我死了,没什么,三天后我就会复活,并让你们亲眼看到。 不用说别的,只要他有此一举,三天后复活,我就只信他了。 我还对朋友说,只要稍微看看就知道真假之分,一个是让门徒为他祷告,然后,他自己走向十字架;而另一个却是鼓励信徒上层次,门徒去上了,而他自己却躲藏起来。 这些平常的道理,老师不能看不明白啊,那到底是什么使我的老师变了呢? 也许是黄昏时的无情雨,扑灭了老师心头残余的几点灯火。也许是老师再也耐不住黎明之际的黑
暗与清寒,他等得太久了,有太多的失望。也许是他探索到头来却发现真理不是冰冷冷的概念,逻辑,方法和知识体系。 真理是什么呢? “真理是什么呢?”将近两千年前,罗马有一位名字叫彼拉多的长官,他在审讯耶稣时提出的就是这个问题。 培根评得好:善戏谑的彼拉多说出了人心中的困惑,但他问了之后却不肯等待回答。 真理是什么呢? 即使从大学毕业以后,我对这个问题仍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有时甚至想,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叫真理吧,或者,即使有真理,也是我没有办法能够认识到的。迷惑了十多年后,我才突然领悟到:真理原来是人的家。 人要有一个家,心灵的家。在家中,人不止是在理解爱,而是亲身经历爱;不仅仅是在解说什么是光明,而是行在光明中行;不但要界定人,更要成为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光是在谈论、欣赏哲学家马丁布伯所论的“你与我”,而是进入我与你的真实关系之中,这个大写的你,就是上帝。 真理不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个他(它)者,与我的日常生活无关,对我的生老病死、甜酸苦辣没有任何反应。不。真理是人的朋友,是值得人完全信赖、依靠的朋友,是人可以与之交谈、交心的朋友,是我倾诉心
声时的倾听者。在祈祷中,在沉思中,在读经中,真理向我说话,我同真理交心,我谈我的挣扎,我的奋斗,我的罪孽,我的希望,我的祈求,无论我谈什么,真理都一直在静静地听,不止在听,他还用那温暖的朋友之手,抚摸我那受了伤害的心灵,支撑我那快挺不住了的腰板,用他那颗慈爱的心,饶恕我的罪过。 真理是什么呢? 多年前曾经听我的老师在课堂上说,真理不是观念同实际相符合,而是实际同观念相符合。我和其他同学们听了后都大吃一惊,因为这同别的老师以及教科书讲的唯物主义的真理观是完全相反的。但后来想,老师讲的还真有道理,平时我们经常讲谁是好人、坏人,不都是我们这些实际的人是否符合那个好人的观念吗?又往后来,我才明白了,人若要去符合真理,首先必须听从真理。真理必须有权威,能向人发出命令。但真理若仅仅是一些概念,它怎么能向人说话。即使它通过人向人来说话,那话也添了几许的不真,因为没有一个人在一生中能始终如一的作到言行一致,表里如一。 但是却有一个人,古往今来唯一的一个人,当他说自己就是真理时,他同时向人发出了命令。在他的生命中没有罪,这一点,连他的敌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名字叫耶稣。连当时听到他讲
话的人都奇怪,这个人讲话同所有的宗教人士不一样,他的话中充满了权威。 一千九百多年过去后,有位自称自己曾是一个异**的大名鼎鼎的学者林语堂,他探索过孔子、老子、苏格拉底、释加摩尼和耶稣之后发问:耶稣那独特的魅力在哪里呢?他的回答是:这种力和光和耶稣教训的内容没有多大关系,而是来自他教训的态度与声音,来自他个人的示范。他的声音是一种近二千年来浮现在人的了解力之上的命令的声音。 真理向人发出了命令,“你跟从我吧。”这命令是人的希望所在。颁布这命令的人说,人看见了我,就是看见了上帝。 上帝啊,你是人的家,你是我在天上的父。有了父亲,家才叫一个家。回到家中,才会有温暖,有慈爱,有力量,有安全,因为在家中我们总能遇见你─你总是在那里,从亘古到永远。在我欢乐的时候,天父你与我同乐;在我悲哀的时候,你与我同悲。我软弱时,你是我的力量;我孤独时,你是我的伴侣。在这个世界中我有患难,有困苦,有贫穷,有挣扎,但无论什么都不能把我与你及其你的爱分开。在思想的国度里我有疑问,有困惑,非常无知,但你是我的信心,这信心驱使我、帮助我去理解,而这理解不止是在理性上、逻辑上明白,更有情感上的满足,人
格里的新生、灵性上的超越。 真理绝不是冰冷的概念体系,真理之中有人的生命,真理之中有人的信心,有人的希望,有人渴望的爱。 上帝之所在,就是家之所在,就是信心希望和爱之所在。 人寻找真理时,他是在寻找一个家,一个他可以在其中成长为人的家。 真理向人走来时,他是在呼唤儿子回家,一个人可以永远信赖的家,天父的家。 我看望老师的那一天,我没有告诉老师一句话:当年我跟随着老师追问休谟的疑问,批判康德的批判,辩证黑格尔的辩证法时,虽然我的脑海翻腾了,但心仍如千年枯井,布满了朽枝败叶。但是,我告诉了老师另外一件事,我之所以能走到今天,成为一个基督徒,是与老师当年的一个教悔分不开的。在教西方哲学的某一课时,我的老师讲了一句非常深刻的话,他说,宗教生活是人类的基本生活领域之一,只要有人类存在,宗教是绝对不会消亡的。当时,我虽然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但它却强烈地震撼了我心灵,使我从此能从正面的眼光去看待宗教现象。从一开始仅仅从道理上去理解,到从实际去经历,去体验。因为人的思,打不动人的心。打动人心的,是神的爱。 而神就是爱,真理就是爱,来自神的爱。 在异国他乡,当我
被神的爱征服后,我就皈依了耶稣。从那以后,我多么渴望我的老师能看到耶稣,并在耶稣的生命中看到真理是什么。 真理是什么呢? 真理就是耶稣。 1998年10月下旬初稿 2002年年底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