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秘密

第十三章 老人的秘密

那天晚上，吕西安从地里往家跑的时候心里非常轻松。 他干活非常努力，身体很疲劳，但是他的小马在家里等着他呢。 明天他要带着它上学，大家就都会知道他雕刻的本事了。

他跳上了阳台的台阶，却一动不动地愣在了那里。 小马不见了。 桌子上只剩下工具和木头碎屑。

也许早些回家的妈妈帮他收起来了。 他一阵风似的冲进屋子。

“妈妈！ 妈妈！” 他喊道，“你把我的小马放在哪儿了？”

妈妈从汤锅上抬起眼睛来：“我没有看见。 你一定把它放在别的地方了。”

吕西安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

“我没有。” 他回答说，“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把它放在桌子上了。 哎呀，妈妈，你说可能会在哪儿呢？ 求你了，帮我找找！”

妈妈和吕西安一样，热切地盼望着他能够获奖，就马上跟他一起出去，爬高下低地找了起来。 莫瑞尔夫人突然想到了什么。

“吕西安，也许它从栏杆上掉下去了，”她说，“到下面去看看。”

于是吕西安跑到阳台下面四处寻找。 不过他并没有找太长时间，因为他很快就发现，那散落在地上的碎片就是他要找的小马。

他把碎片捡起来，拿在手中，交给妈妈。 听到妈妈失望哭泣的声音，玛丽亚也快步跑了过来。 她们两个都站在那里，沮丧地看着木马的碎片。

“肯定是那只猫干的。” 玛丽亚终于说，“我真为你难过，吕西安。 你还有别的手工作品能代替小马交上去吗？”

妈妈除了“哦，吕西安！” ，别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但从她的声音里却能听出，她比儿子还要难过。 吕西安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跑进家里看了看墙上的钟。

他努力用平稳的声音说：“我要上山去一趟，晚饭不用等我吃。”

他跑下台阶，穿过草地朝山上跑去。 地里割下来的草还铺在那里，就像一片绿色海洋中起伏的波涛。 妈妈一直看着他，满脸难过的表情，直到他消失在森林中。 接着她回到屋中，汤锅中也掉进了她的几滴眼泪。

“这个孩子遇到的每件事儿都不顺，”她悲伤地低语道，“难道他一生都会这样吗？”

吕西安匆匆地在森林中专心赶路，眼睛什么都没有看到。 灰色的小松鼠从一个枝子跳到另一个枝子，把松果抛来抛去，但是他根本不去理睬。 除了失去的奖品和心中的失望，他根本想不到其他事情——别人怎么可能获得本该属于他的奖品。 他会继续被大家排挤和鄙视。 他再也没有机会让别人知道，他的雕刻技术有多么精湛了。 除非他赢得比赛，否则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他来到了森林中一处开阔之地。 透过树梢望去，他能够看到远处连绵的雪峰。

“我真希望自己能够马上离开，在一个没有人认识我或是知道我做过些什么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假如我能够离开，去住在另外一个峡谷，我就不用像现在这样惧怕每个人了。”

他的目光落在两座高耸山峰之间的隘口上，隘口通往另外一个峡谷中的大城市，玛丽亚就在那个城市里工作。 每次当他望着隘口，都会产生很多美好遐想。 它就像通往外边世界的一条道路，让人远离过去熟悉的一切——它也是一个神秘怪异的地方，使很多冒险的旅行者遭遇暴风雪受困而死。 吕西安从未去过隘口，但是他听说，在阳光灿烂的夏天，那条路上铺满了鲜花。 现在，虽然太阳已是暮色，但隘口那边还很亮。 吕西安望着隘口，忽然觉得它好像变成了从牢狱中逃脱的一扇门——一扇他必须独自经过的门，好让他在那日落之地找到解脱。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近了老人的小屋。 老人正坐在前门，双手支着下巴，目不转睛地望着峡谷对面的群山。 直到男孩儿走得很近了，他才抬起头来。

“啊，”老人用他深沉的声音模糊不清地说道，“又是你。 你的雕刻怎么样了？ 什么时候获奖呀？”

“我不会获奖了，”吕西安闷闷不乐地回答说，“我的马摔成碎片了。 我想是猫把它从栏杆上撞了下去，然后被路过的人踩坏了。”

“这可真遗憾。” 老人温和地说，“但是你肯定能用其他东西代替，去参加竞赛！ 用那只岩羚羊怎么样？ 一个男孩子能够雕刻出这样的作品，已经相当不错。”

吕西安冲路上的石头狠狠地踢了一脚。

“那时我雕刻用的工具不太好，”他低声说，“人们会以为那是我的最好作品。 不，如果我不能拿小马参赛，我就不参加比赛。”

“人们怎么想，重要吗？” 老人问道。

“是的。”

“为什么？”

吕西安盯着地面。 他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老人是他的朋友……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最好讲真话。

“这非常重要，”他说，“是因为他们现在都讨厌我，他们觉得我不仅愚蠢，还是个坏蛋。 如果我能够在竞赛中获奖，人们看到我的雕刻比山谷中所有男孩子的都好，他们就会喜欢我了。”

“他们不会的。” 老人简单地回答，“如果你为了自己而努力使用技巧，那么技巧并不能让你赢得别人的爱。 它可能会给你带来羡慕或嫉妒，但不是爱。 假如你用这样的方法来追求爱，那么你就是在浪费时间。”

吕西安的眼睛还盯着地面。 突然，他抬起头来望着老人的脸，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那么我还能做什么呢？” 他犹犹豫豫地说，“我没有办法从头开始，没法让他们开始喜欢我了。 人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喜欢我了。”

“如果你希望他们喜欢你，”老人用坚定的声音回答说，“你必须让自己配受大家的喜爱。 你必须用心去关爱和服务别人。 人们之间的关系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变，很可能要花好几年的时间。 但是你必须坚持，不能放弃。”

吕西安看着老人，一个一直以来问不出口的问题，现在已经到了嘴边。 这个奇怪的老人好像那么懂得爱，却为什么把自己封闭在这高山上呢？ 为什么要离群索居呢？

也许吕西安皱起的额头和盯着老人看的样子泄露了他的想法。 老人好像猜到了男孩儿的心思。

“你在想，我为什么会讲关爱和服务别人，是不是？” 老人说道。 “你这么想是对的。 我的事情可是说来话长了。”

“是啊。” 吕西安承认，“我在想，你自己一个人住得那么高，除了我以外，再不和别人说话，应该没什么机会学习去关爱和服务他人吧？”

老人静静地坐着，眼睛看着远方怪石起伏的山峰，落日正在那里留下最后一抹金色的余晖。 然后，他开口说道：“让我来告诉你我的故事。 但是你要记住，这是个秘密。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 你信任我，我也会信任你。”

吕西安的脸红了。 这话听起来真棒。 竞赛优胜的奖品和他刚才的失望心情，现在一下子好像无足轻重了。 被人信任的感觉，可比赢得竞赛更好。

“让我从头讲起吧。” 老人开始讲述，“我是家里的独生子。 父亲巴不得把世界上一切的好东西都给我，假如世界上只有一个被宠坏的孩子，那就是我。

“尽管很自私，可我还算个聪明的男孩。 长大之后，我在银行谋到一份不错的职业。 我努力工作，并且获得了提升。 后来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儿，娶了她。 上帝赐给我们两个小儿子。 在我们共同生活的头几年中，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好父亲和好丈夫。

“但是，我交了很多只会奉承我的坏朋友，常常邀请我到他们家中做客。 他们喜欢赌博，还经常喝得酩酊大醉。 我很羡慕他们，也学他们的样子。 渐渐地，我花在喝酒和赌博上的钱越来越多。

“我那些年的日子，我想不用给你讲太多。 总之，我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晚上回家时也常常是喝得烂醉。 我的孩子们越来越怕我，讨厌我，我的妻子哀求我，也为我祷告，但是我就是不能停止。 我染上了严重的酒瘾，什么都不能使我戒酒。

“家里的钱渐渐被我挥霍光了。 人们也纷纷批评我的行为。 银行经理警告了我两次，但是当我再一次被人发现衣冠不整地醉倒在大街上，他开除了我。 那一天我清醒过来，回家告诉妻子我丢了工作。 她只是回答说：‘那么我需要出去工作了，我们还得抚养孩子们。 ’

“我试着去找其他工作，但是我的声誉太差，没有人愿意雇用我。 我又想靠赌博挣些钱，但是运气很差，连仅有的一点积蓄也被我输光了。

“我的妻子每天出去工作，还要照顾家里和孩子们。 但是她挣的钱根本不够养家。 一天，她回来后告诉我，我们债台高筑，已经无力偿还了。

“那时，我想赚钱都想疯了。 我想付清债务，还想再给自己买些酒喝。 我在银行做高级主管的时候很受信任，因此我也熟知了里里外外的情况。 我决定从银行盗窃。

“我的计划很周密，但是并非天衣无缝。 偷钱的事被人发现了。 我被指控，上了法庭，最后被判长期坐牢服刑。

“因为这事，我的妻子病倒了，卧床了好几个星期。 她长期劳累，而且为了能让孩子们吃饱，自己常常忍饥挨饿。 她来监狱看过我3次，每次她都是面色苍白，瘦得不成样子。 再后来，我的大儿子写信给我，说妈妈病得很重，不能来看我了。 几周后，警察护送我到她的床边，向奄奄一息的她告别。 人们说她死于过度劳累，可我认为她是心碎而死的。 是我杀死了她。

“那天我握着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了整整一天。 她告诉我上帝的慈爱和怜悯，还说他饶恕过犯。 我陪伴着她，直到她永远闭上了眼睛，然后我又被带回监狱。

“从那以后的几个月，我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我好像麻木了一样，陷在绝望中。 只有一件事能带给我安慰。 我一直都很喜欢木雕。 在我闲暇的时候，他们允许我在公共活动室里使用工具雕刻木头。 当我的雕刻技术越来越娴熟，一个善良的典狱长把我的木雕拿出去，在城里销售。 这样，我开始一点点挣钱，并急切地把钱都存了起来。 我觉得自己一定会有重新开始的那一天。

“这一天的到来，比我想象的要早很多。 我被带去见监狱长，他告诉我，我因为表现良好被提前释放，3周后我就是个自由人了。

“我慢吞吞地走回犯人的公共活动室，心里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自己快要离开监狱，应该为此高兴才对。 但是我能去哪里？ 我怎样才能再次开始自己的人生？ 有一件事，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就是：我的儿子们不应该再见到我，也不应该知道我的下落。 他们已经被爷爷奶奶收养了，我知道他们会成为教养良好的聪明孩子，会有美好的未来。 他们不应该因为我被打上耻辱的烙印，也不应该被我的过去所影响。 对于他们来说，世界上最好没有我这个人存在。

“除此之外，我别的什么想法都没有。 监狱长提出要在我出狱后帮助我。 但是我不希望别人知道我去了哪里，就拒绝了他的好意。 获释的那一天，我带着口袋里的一点点钱，走出了监狱，搭上了进山的第一趟列车。

“我选择在这个村庄下火车，是因为我看到一群牛想从篱笆的破口处跑出去，一个人正吃力地赶着牛。 我帮那个人他把牛赶到了大道上，然后问他能否给我一份工作。

“那个人并不需要人手，但是他指给我半山腰的一个小屋。 他告诉我，一个农夫住在那里，他的儿子进城学手艺去了，现在特别需要有人顶替他儿子工作。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 我往山上走去的时候，地里到处是盛开的水仙花。 我找到那间小屋的时候，那个农夫正在屋外砍柴。 我直接走到他的面前。 我那时又累又饿，心中愁闷，所以就直接开门见山：

‘我听说你需要人手。 你愿意雇用我吗？ ’

那个农夫面相很和善，眼神也很友好。 他上下打量着我。

‘你不是本村的人。 ’他说，‘你从哪儿来？ 你是谁？ ’

‘我从日内瓦来。 ’我说，因为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

‘我没有工作。 ’

‘那么，迄今为止，你做过些什么？ ’

我脑中闪出几个很不错的谎言。 但那个人坦然看着我，神色很诚恳，谎言到了唇边，又被我咽了回去。 我希望他了解真正的我，若非如此，我就最好什么也别说。

‘我刚刚从监狱里出来。 ’我简单地告诉他。

‘为什么会进监狱？ ’

‘因为偷钱。 ’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偷我的钱呢？ ’

‘因为我想重新开始，并且我请求你信任我。 如果你不能信任我，我会离开。 ’

他向我伸出了手。 我坐在他旁边的长椅上，哭了起来。 监狱让人变得非常脆弱。

我为他起早贪黑地工作了5年。 我不和任何人交朋友，也不休息。 我唯一的快乐就是为这位好人工作，因为当别人都把我扫地出门的时候，他帮助了我。 我常常猜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直到一天晚上，我听到他和从城里回家过周末的儿子的对话，才恍然大悟。

‘爸爸，’那个小伙儿说，‘你为什么要收留那个囚犯？ 谁知道他的人品到底是怎样的？ 这么做太不明智了！ ’

“那人回答说：‘我的孩子，耶稣基督爱那些做了错事的人，而且帮助他们。 我们是他的门徒。 ’

夏天，我们一起把牛赶到山上，住在我现在住的这个小屋里。 在山上宁静的生活里，我的心得到了医治。 虽然我是个坏蛋，他是个好人，可我们欣赏到的美景都是一样的：长在山坡上的花朵是一样的，日落都同样精彩美丽，清晨都一样万里无云，没有任何的区别。 因此，我也开始思考上帝。

但是，我主人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最后病倒了。 他去看了医生，但医生什么也做不了我照顾了他一年，他的儿子也常常回来看他。 他去世之后，我就又变成了独自一人。 在他离世的那天夜里，他就像我的妻子那样，对我讲起了上帝的慈爱和怜悯，也说上帝会饶恕我。

这样，我失去了唯一的朋友，尽管他的儿子对我也很好。 他的儿子现在是个有钱人了。 他把牛卖掉，把这个小屋送给我住。 我就买了一只山羊和几只母鸡，收拾了自己的几样东西，搬到这里，从此就住了下来。

我现在只剩一个朋友了，就是城里替我销售木雕的店主——当然还有你这个小朋友。 他有时候把我两个儿子的消息带给我。 他们长大了，成了好人，也很有成就，一个是医生，一个是生意人。 他们不知道我还活着。 这样最好。 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们，我的名字只会给他们带来羞辱。

但是，通过我主人和我妻子的话，我也渐渐相信上帝是慈爱和怜悯的，相信他饶恕人的错误。 我无法去补偿那些自己曾经掠夺过的人，因为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不管怎么样，我要努力工作。 我现在攒下的钱和我当年偷的钱数差不多。 等到我攒够了钱，我就要找一个真正需要这笔钱的人，或者用这笔钱做点事情，用这样的方式偿还我的债务。

你刚才说没有办法重新开始。 你错了。 我做的错事比你多，我遭受的苦难也是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无法理解的。 但是我相信，上帝饶恕了我。 我现在用每天的努力去偿还自己所欠下的，努力按照上帝的话生活。 我所能做的就这些。 这些也是每个人能够做的。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们必须把过去的事情交给上帝。”

山羊走过来，把棕色的头放在老人的膝盖上。 它用头顶着老人腰间的衣服，提醒他挤奶的时间到了。

“我得走了。” 吕西安说，“但是我会记得你告诉我的事情的。”

他慢慢地往家走。 “我现在用每天的努力去偿还自己所欠下的……努力按照上帝的话生活。” 关于这些话，他想了很多，连在竞赛中获胜的问题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再那么在意获胜了。 他的确不可能让达尼的腿变得和从前一样，但是总有一天他会有机会为他做件大事。 至于老人所说的第二部分，他至少能够努力成为一个好孩子。 譬如说，妈妈因为木雕摔碎了而那么难过，他可以让自己勇敢一些，让她看到自己其实并不在乎，这样她就会开心一些。

吕西安走出树林的时候，看到自家木屋的窗户中亮着橘色的光芒，闪耀在夏日的黄昏中，温暖又亲切。 蟋蟀在田里唧唧地叫着，刚刚割下来的干草闻起来甜美清香。 小小的月牙儿悬挂在黑黑的松树梢上。 就像老人所说的那样，吕西安明白了，不是只有好孩子才能够看到漂亮的夜色，坏孩子也一样。

他轻快地跑上木屋的台阶，吻了吻正坐在阳台上等着他的妈妈。

“我饿了，妈妈，”他愉快地说，“你给我留晚饭了吗？”

他趴在汤碗上吃饭的时候，抬头冲她笑了笑。 当妈妈也冲着他笑的时候，阴影从她的眼中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