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计划

第二十三章 医生的计划

伯尼尔先生赶着自家的骡子雪橇来接火车，把吉瓦特先生和吕西安直接送到木屋。 所有的村民都站在家门口看着医生经过，因为大家都听说了这个故事。 故事被每个人重复一遍，吉瓦特先生的名望和地位就变得愈加尊贵。 孩子们甚至把他想象成拿着一根魔棍的魔法师，只要轻轻点一下，丹尼尔·伯尼尔就会痊愈了。 吕西安在传言中更成了个大人物。 不过，他自己听不到大家在说些什么，因为骡子一路飞奔，铃铛也在叮当作响。 事后，他的妈妈想，听不到是件好事儿，因为这样的传言会让吕西安变得忘乎所以的。

吕西安坐在雪橇上，直挺挺地靠在吉瓦特先生身上。 他努力尝试了好几次，但还是走不了路，只能被抬着下了火车。 他的四肢僵硬，完全不听使唤了。 但是，尽管非常疲倦，他感觉自己健康、快乐和充满盼望。 回家的这一路上，他的心和欢快的铃铛一同欢唱着。

伯尼尔先生默默地坐在驾驶座上，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这么一个名人坐在雪橇上，真让他觉得责任重大。 今天，拉雪橇的骡子显得格外有劲，他只希望它不会在拐弯的地方把雪橇从悬崖上甩翻。 雪橇很大，道路义十分狭窄，这种事并不少见。

他也很担心钱的问题。 当然，只要达尼的腿能好起来，他愿意拿出所有的钱。 但是他没有多少钱，如果不够的话，该怎么办？ 这位名医会不会愿意接受一头小公牛作为医疗费。

万幸的是，他们顺利地到达了木屋。 伯尼尔先生先把医生扶下来，接着把可怜的吕西安抱在他强壮的手臂中，走上台阶进到客厅，把他放在沙发上。 他也很高兴见到吕西安，因为他整夜都疲惫和焦虑地在雪堆中找他。

奶奶、安妮特和达尼都穿着正装，显得很不舒服。 他们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直挺挺地坐在最好的椅子边上，看样子好像已经迫切等待名医到来很久了。 伯尼尔先生和客人进屋后，安妮特和达尼看了奶奶一眼，庄重地站起身来。 奶奶因为风湿病，只是弯了一下腰示意。

达尼并不开心。 他认为，一个著名的人应该穿着猩红色长袍，就像安妮特的瑞士故事书中让威廉姆·泰尔射苹果的总督那样。 他还认为，他应该长着亮闪闪卷曲的金黄色胡须，也许骑着一匹白色的战马。 但是爸爸身后进来的这位陌生人普通得没有办法描述。 达尼感到非常愤怒，他撅起嘴，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医生找了张离他们很远的椅子坐下，冲他们笑了笑。 他的笑容非常爽朗。 达尼忘记了自己的失望，也报以笑容。

吉瓦特先生把手伸到口袋里，拿出一块饴糖，伸出手来。

“达尼，你想吃一块饴糖吗？” 他问道。

达尼开心地咧开嘴笑了，点了点黄色的小脑瓜。 他想，有饴糖吃，可要比看见猩红色的长袍和战马好多了。

“那你过来拿。” 吉瓦特先生说。 达尼一跳一跳地从屋子那一边走过来。 他跳跃着往前走的时候，医生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他。 孩子跳到他身边之后，医生把饴糖放到他嘴里。

他非常喜欢这一家人。 他喜欢那个身子前倾警觉地盯着他的奶奶。 她的样子好像是在说：“这孩子是我的。 小心你的一举一动，否则我会和你算账的！” 他喜欢诚恳和晒得黑黑的爸爸。 因为辛苦的劳动，这位父亲的肩膀都有点佝偻了。 他喜欢梳着小麦色的辫子、穿着一尘不染的吊带裙的安妮特。 然而他最喜欢的，就是坐在他面前吧嗒吧嗒吃着饴糖、咯咯笑个不停的蓝眼睛小人儿。 他也注意到家里没有妈妈，心想不知是这位老妇人还是这个小女孩儿，把小木屋收拾得这么井井有条。

“你的腿疼吗？” 吉瓦特先生问道。

“不疼。” 达尼回答说。

“‘不疼，先生。” ’奶奶纠正达尼。

“不疼，先生。” 总是非常感恩的达尼补充说，“只是，我不用拐杖走路的时候会疼。 我的拐杖上面刻着只小熊呢，你想看吗？”

“当然想看。” 吉瓦特先生说。 当达尼跳着去拿拐杖的时候，他再一次仔细观察着。

“我还能拄着拐杖迈大步走呢。” 达尼一点儿也不谦虚地大声说，“你要不要看看我迈一个大步？”

“好啊，我很愿意看。” 医生回答说。

“达尼，小心椅子。” 奶奶插了一句。 她一般不许达尼在家里迈大步跳。 安妮特赶快给达尼清理出一块地方，因为准也不知道达尼会迈到什么地方。

大步迈得非常成功，连医生也鼓起掌来。 “太棒了。” 他欢呼说，“简直像我以前在动物园里看到的袋鼠一样。 现在把拐杖放下，就这样走到我跟前来。”

达尼一瘸一拐地笑着走过来，像个小可怜儿似的拖着那条摔坏的腿。 吉瓦特医生也回以笑容，又给了他一块饴糖。

到了这个时候，一直在仔细观察着的奶奶才转身对安妮特说：“安妮特，把茶壶坐上，给大家煮一壶茶，再把饼干筒拿来。” 奶奶并不相信名人，也不会轻易就对他们很好，除非她觉得他们真的很有本事。

安妮特在厨房准备茶的时候，吉瓦特先生让达尼平躺在桌子上，把他的腿扭来扭去，折腾了很长时间。 等他检查完之后，茶也好了，奶奶邀请他坐下，和大家一起喝茶。 医生坐下来之后，似乎陷入了沉思中。

终于，奶奶开口问道：“你能帮助他吗？”

屋子里的每双眼睛都盯在医生的身上，等待他的回答。 唯一一个没看他的人是达尼，他的眼睛正盯在华夫饼干上。 大家都没想起来递给他一块。 他要是站起来自己拿的话，奶奶会发火的。 金黄色的华夫饼干看起来好吃极了，薄薄的、脆脆的。 奶奶每个月只用特殊的烤架做一次。

吉瓦特先生并没有马上回答。 他转向达尼。

“达尼，”他说，“你希望自己能像其他小男孩儿那样又跑又跳吗？”

达尼犹豫了一下，有点不确定。 他是村子里唯一拥有小熊拐杖的男孩，这可让他成为一个很特别的人。 接着他想到，春天就要来了，他如果不能四处跑的话，就不能像去年那样在草地上追逐小羊羔了。 追着小羊羔四处跑好玩儿极了。 也许成为一个普通的小男孩儿还是值得的。

于是他回答说：“是的，谢谢你，我愿意。 奶奶，我能吃一块华夫饼干吗？”

但是没有人理他。 吕西安和安妮特静静地端着杯子，两个人看起来都脸色苍白。 每个人都盯着吉瓦特先生。

“达尼，”医生突然说道，“你那只好玩儿的猫在哪儿？”

“在干草棚里。” 达尼说，“你想看看它吗？ 它还有3只小猫呢。”

“是呀，我想看。” 吉瓦特医生说。 达尼站起身，跛着腿去找克劳斯。 他经过桌子的时候，自己动手拿了两块华夫饼干，但没有人注意到他。

门在达尼的身后刚一合上，吉瓦特先生就转身对爸爸说：“我很可能能够帮帮你们。” 他身子向前倾，急切地说道，“只是我不完全肯定，还需要看一下X光。 我认为达尼腿上的骨头没有完全接好，上次治疗的时候把骨头接错了。 我要重新打断长好的骨头，再把它接正。 但是这意味着达尼需要手术治疗和长时间住院。 你们愿意让他去吗？”

爸爸痛苦地搓了搓双手。 他无助地看了一眼奶奶，接着又看了看安妮特。 爸爸没有想到过要动手术，这听起来好像非常‘可怕。 另外，他也听说过，手术费用昂贵，他根本付不起的。

“需要多少钱呢？” 他终于挠着头问道。

“你一分钱也不用花。” 吉瓦特先生说，“吕西安已经付过钱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现在还不能解释。 你的孩子就要回来了，我们要在他进来之前做好决定。 你愿意让我把他带走吗？”

“是的。” 奶奶回答说。

“什么时候？” 安妮特问道。

“明天一早，”吉瓦特先生回答说，“我会坐早班车离开，带达尼一起走。”

“我要坐火车去哪里？” 一个清脆的声音说。 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达尼已经静悄悄地从后门进来了。 他站在吉瓦特先生的手边，手臂里满满地抱着看起来很满足的小猫们。 他长这么大只坐过一次火车，只是短短的10分钟，但是他根本无法忘记。

没有人回答。 大家还在看着吉瓦特先生。

“去哪儿，奶奶？” 达尼再次问道。

医生转身看着达尼。

“达尼，”他说，“你要和我一起去湖边。 你会和我住一段时间，我希望能够治好你的腿。 你愿意吗？”

达尼用怀疑的眼光看了看大家。

“安妮特也一起去吗？” 他说道，“奶奶、爸爸、克劳斯和小猫咪也去吗？ 是的，先生，我们都很愿意。”

“哦，不是的，达尼。” 安妮特大声说，“我们不能都去！ 你要乖乖地自己去。 先生会照顾你。 你很快就会回家来的。” 她在说话的时候，快要哭出来了。

这些话一点儿也没能安慰达尼。 他连小猫都来不及放下，就一下子扑进安妮特怀中大哭起来，表达他的愤怒和抗议，声音震耳欲聋。

伯尼尔家从来没有这么嘈杂过。 安妮特抱着达尼的小脑瓜儿哄他，奶奶抱着他的身子又是摇晃又是拥抱的，爸爸抓了一把华夫饼干，想放到他紧握的小拳头中，但这些都无济于事。 全家人无助地彼此对望着。 吉瓦特先生知道，如果不尽快想出别的法子，达尼是不会跟他走的。

他转身看着奶奶，在喧闹声音中用最大嗓门叫道：“这个小姑娘知道怎么照看小孩儿吗？”

“是她把这个孩子带大的！” 奶奶冲他喊道。 但照眼前的情形来看，吉瓦特先生可不怎么相信这一点。

他大声喊道：“那么，最好让她和弟弟一起去。 她也能给我妻子帮帮忙。”

“达尼！” 安妮特尖声叫道，使劲儿摇晃着他，好让他听自己说话，“我也一起去！”

达尼立时停止了哭声，抽泣了几下，就笑了起来。 这次，吉瓦特先生却没给他笑容。 他看着小男孩儿，严肃地对他说：“达尼，你被宠坏了。 等你到了医院，你不可以再小题大作地哭叫个不停，你要听话。”

“还有安妮特！” 达尼回答说，又笑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这次赢了。

吉瓦特先生对伯尼尔先生说：“如果你能把雪橇借给我，我可以送吕西安回家。” 接着，他又说道：“现在我先告辞了。 明天早晨八点半，两个孩子要在火车站的站台上等我，带上两个月左右的生活用品。 安妮特需要在上午帮我妻子干活，晚上可以在夜校读书。 每天下午的时候，她是自由的，可以和弟弟待在一起。”

爸爸一言不发地摆了摆手，擦擦额头的汗。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置身事外。 他刚刚明白，从明天开始，他要有两个月的时间生活在寂静和整洁中，生活在一个没有安妮特和达尼的木屋里，这种想法让他觉得非常悲凉。 他起身到牛圈挤奶，困惑地把头抵在巴克海特的肚子上，试图把一切都想明白。

奶奶在门口跟医生道别，把他的手握了好一会儿。 “你是个好人。” 她突然说道，“上帝会奖励你。”

吉瓦特医生看着面前这位勇敢的老奶奶，双眼突然湿润了。 他看着她和她身后那两个健康活泼的孙儿，心里明白她是这个干净祥和家庭的守护天使。 他隐隐看到，正是爱和勇气让她骨节粗大的双手充满力量，也使她年老昏花的双眼变得明亮，让她能够不顾年老体衰而不断劳作。 他看到老奶奶既单纯又无私，她为了孩子们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他知道，自己面前是一位正直的基督徒。

“你也一样。” 他回答道，“你既善良又无私，也一定会得到奖励的。”

吉瓦特先生借用伯尼尔家的雪橇拉着吕西安，送他到他家的木屋门口，把他抱起来交给了他的母亲。 她假装对他非常生气。

“吕西安，你这个淘气的孩子！” 她大声批评他，“你竟敢那样离开家，让我们担惊受怕！ 你怎么能这么做？” 但是，她几乎是从吉瓦特先生双臂中把吕西安一把“抢”过来，帮助他上了楼，亲手把他送到床上。 接着她回到客厅，坐在桌边，用黑色围裙捂着脸，哭了起来。

“夫人，您有个非常勇敢的儿子。” 吉瓦特先生说道。

“这个孩子太淘气了！” 莫瑞尔夫人打断了他的话。 她为吕西安感到无比骄傲，又为他安全地回来而高兴，就哭得更凶了。

妈妈和玛丽亚忙了一个上午，烤了整整一炉吕西安喜欢吃的蛋糕，屋子里满是好闻的蛋糕香味。 她们邀请吉瓦特先生一起坐下来吃些东西，但他拒绝了。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吉瓦特医生突然问道：“我听说，吕西安认识附近的一个老人。 你们能告诉我他住在哪里吗？”

“一个老人？” 玛丽亚想了一下，“哦，是的，就是教吕西安雕刻的山上老人。 他们常常在一起一待就是几个小时，谁都不知道他俩在一起都聊些什么。”

“你能告诉我去他家怎么走吗？” 吉瓦特先生问道。

“当然。” 玛丽亚有点惊讶，但还是告诉了他，“就在山上，穿过那片森林就到了。 不过，先生，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上去了。 下了这么厚的雪，那条路特别难走。”

“我有点事情找他。” 吉瓦特先生简短地说，“你能不能在门口给我指一下方向？ 我下山回来的时候，会过来向吕西安道别。”

午后，吉瓦特先生沿着小路吃力地往山上走去。 他仿佛从未见过这么美的森林。 树枝低低地垂着，松果上挂了霜，星星点点地缀在树枝上。 吉瓦特先生心想，一会儿见到的会是怎样一位老人，孤身住在这样一片沉寂和宁静中，分享着森林的秘密，观望岁月悠闲的脚步来了又去？ 他突然很渴望见到他，心跳得比平时更快了。

他一走出森林，就看到墙边堆满了皑皑白雪的木屋。 老人已经挖通了一条路，从木屋门边直通到树林。 就好像这位老人正在等待客人似的。 吉瓦特先生一边想，一边沿着那条路向木屋走去。

他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没有等人回应就自己推门进去了。 老人叼着烟斗，正弓着背坐在火炉边削着木头，山羊和猫一边一个坐在他身边陪伴他。 吉瓦特先生在火炉另一边的座位上坐下来。

“怎么样？” 老人头也不抬地说，“你平安地赶到那里了吗，吕西安？”

“我不是吕西安。” 吉瓦特先生温柔地回答。 老人吃惊地跳了起来，抬头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们都坐下来，呆呆地看着对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来是为了把钱还给你。” 终于，吉瓦特先生开口说，“我帮助那个孩子是不收钱的。 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只要能够治疗的话，我会免费治疗的。”

“一定是吕西安没有遵守诺言。 他答应我不说出去的。” 老人有点生气地低声说，把下巴放在手杖上，盯着火炉。

“吕西安没有违背诺言。” 吉瓦特先生回答说，“他只说这是一个老人给他的，是还债的钱，其他什么也没说。 但是，如果不能够确认这钱来得光明正大，我不能从一个乡村孩子手里接受这么大一笔钱。 我是从别人那里打听到你住在这里的，这并非难事儿。”

接下来，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老人开口说：“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他的声音突然听起来那么苍老、疲惫而且无助。

吉瓦特先生迅速站起身来，跪倒在老人佝偻的身体前。

“现在我见到你了，我也知道你是谁。 我们难道还要再假装下去吗？” 他说，“跟我回家吧，爸爸。 我们一直都很想念你，都盼着你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