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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恬然澄明

诗化哲学 by 刘小枫

世界不是立于我们面前让我们细

细打量的对象,它从来就是诞生与死

亡、祝福与亵渎的路径,使我们失魂

落魄般地把持着存在。

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

海德格尔的整个思想的核心,仍然是形而上学的存在问题。他要追问的仍然是存在是什么,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他自以为得意的,不过是认为自己发现了西方两千多年来形而上学误入歧途,只有他才真正找到了追问存在的门径。技术的统治、世界之夜半,都不过是遗忘了真正的存在的必然后果而已。正如他自己所说;“每一个思想家都只思过一个独一无二的思想。思想家的这独一无二的思想恰是那在一切存在物的最为寂静的寂静中猝然而又幽隐地围绕自身旋转的东西。思想家是从未被形象地直观过的东西的设定者,是从未历史地叙述过、从不能为技术去计算的东西的设立者,这种东西不诉诸于权力却统辖着世界和历史。”⑴在海德格尔,他的原始的直观就是存在的意义。存在是人的事务,人又是存在的事务,人的本质与存在的关系非此不可,思考这一关系,就是思的天命。

存在是什么?存在就是存在本身。这一循环论证等于什么也没有说,也表明存在本身不可说。主要原因是,至今人们还处于形而上学的关系之中,即人与周围世界的对象性认识关系之中。人本身即是对象,从一个对象去思考另一对象就是形而上学的思考方式。这一思考方式的根本错误之处在于,它把存在设想为一个对象(存在物),这就导致忘却存在与存在物的本体论差异。西方形而上学的厄运就在于忘却这一差异,即存在的遗忘。实际上,“存在既不是上帝,也不是世界的基础。存在比存在物更广阔,比任何存在物(无论动物、艺术作品、机器,无论天使和上帝)更与人相近,存在是最亲近的。但亲近的东西对人依然是最遥远的。人永远只能抓住存在物”。⑵存在不是人本身、不是自然的物质,不是一个人格的上帝,不是人的制造品,总之,存在不是任何实体性的或观念实体的东西。因而,从任何一种实体性的东西(人、上帝、自然)去思索存在,就必然只把握着存在物,而遗忘存在本身。

既然存在不是实在性的东西(存在物),它当然也就不是摆在一个地方可让人去认识的。它与人的关系不是认识关系,不是认识主体和认识对象的关系。因此,当人一旦提出要认识存在,这在一开始就已误入歧途了。存在本身非对象,不能认识分析,关键因为它并不是有。它要么悄然露面,要么自行隐匿;要么出场亮相,要么缺席退走。它总是处于显或隐的表明自身的方式之中。它显露出自己或隐藏着自己,它召唤着我们。因此,海德格尔不直陈存在的内涵,那样很容易把存在又变成了一个对象,他往往用一些暗示性的语言来意指它,诸如:“应思的东西”、“以抽身而去来吸引我们的东西”、“无蔽中的在场”、恬然澄明地自己出场”、“闻所未闻的中心”、“隐匿自身者”,五花八门,不一而足。这不过都是指存在不是认识到的,无法给它一个陈述。

这在海德格尔,已经是进行了一场本体论上的革命性转变。存在不再是一个东西,不再处于一种认识的关系中。传统形而上学及其认识论因此而被一下子抽空了。从而,他排除了任何以研究、推演、辩证演绎的方式接近存在之路。在他看来,传统形而上学以科学的认识来论证自己,而科学的认识却又要建基于另一种对现实作为现实的更高级更严格的知识才有可能,这样,思想必然混乱不堪,不知其所思地去思。

但是,这一本体论上的转变还不能说海德格尔就靠近浪漫哲学的传统思路了。存在仍然是超个人的,虽然不再具有任何实在的意味,但仍是绝对的、涵盖一切的。不管怎么说,它与理念、理式多少有些类同性。只是他提出的基本本体论,才使本体论发生了转变,进入到浪漫哲学的传统思路。

存在的露面是显象,是到场、出场、在场。它如何出场呢?这只有在感性个体的生存方式中体现出来,在孤独的个人于一种生存的情绪状态中体验到自己直接溶浸于其中的日常性的生活境遇里出场。在所有存在物(人、日月、石木、观念实在、器具)中,只有人能显明存在,因为只有人才具有生存方式。“惟有人存在。高山是有的,但它不存在。树木是有的,但它不存在。马是有的,但它不存在。天使是有的,但它不存在。上帝是有的,但它不存在。……人是这样一种存在物,这种存在物的存在是通过存在的无遮蔽状态的敞开的内在性,从存在出发,在存在之中标志出来的。”⑶感性个体的人才与存在有一种显与隐的纯粹关系。

感性个体的存在方式不是主体思维性的,不是与世界对立的对象性的。感性个体的存在的先天形式是“在世界中存在”,即在世。人不是孤立的主体,世界也不是孤立的客体。人与他人、与纯然的物(石头、树木、河流)、与人制作的器具(头、机器、飞机、电话)溶浸为一,共同构成世界。反过来说,世界也不是孤立的空洞的盛装各种存在物的容器,离开人,没有世界。这是从感性个体的存在的先天形式来讲的。

另一方面,从内心性来讲,感性存在的存在方式是处身性(Befindlichheit)的,即他在世界之中是通过内在的情绪和心情来实现的。这里尤其要注意的是,在海德格尔,情绪、心情都不只是单纯心理上的,而是溶浸在整个人的生活世界之中的。心情浸透于所有与人交触的存在物。处于某种心情之际,人的整个存在就有某种情调。心情表现出,个体总是自己以某种方式在世。在世界之中与在情绪之中实际上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在海德格尔看来,人的最基本的生存情绪就是操心、焦虑、畏惧。因为感性个体的存在是有时间性的,死的趋近使人原始地禀有这些情绪。

在此我们看到,海德格尔进一步巩固了本体论的转变。本体不再是一个外在于人的实在,外在于人的超绝的无限,而是感性个体本身。存在本身是要通过感性个体的生存方式来显明的,感性个体的生存才是基本本体论。有限性、个体性、感性最终才确立下来。海德格尔为基本本体论的内涵取了一个特别的术语——亲在(Dasein)。存在是Sein,感性个体是Dasein。“da”这一副词在德文中即“此时此地”的意思,首先是时间性的,其次还占有一空间,它标明了感性个体的情绪性在世的方式,也标明了感性个体与存在的本体论的关联。这个da(亲)是至关重要的。他有一个十分着名的说法,即“亲在在亲”(dasDaseinistda)。把握住这个da,才能弄清海德格尔的存在论以及本体论的诗化。

海德格尔终身关注的是,存在如何显现出来,这实际上也就是感性个体(亲在)如何生存。所以他最终是不放弃有限性的。存在固然无法从存在物去思考、推演,相反,存在物倒是要由存在来说明的。存在物总是在存在的亮光中表现为存在物。存在的出场,就是光的出现,光的朗照。世界之夜的出现,就是由于存在的隐匿。而这又是由于感性个体的生存总是浑浑噩噩。亲在就是存在的显明性,亲在不透明,存在就不发光。存在可以自行露面,也可以自行隐匿,这全要着感性个体如何作为,如何生存。

海德格尔觉得,存在已被遮蔽得太久了。他渴望存在的澄明,存在发出光亮。“澄明”这一术语在他那里因此而成为至关重要的概念。渗破这一术语,才能领会他关于诗、艺术、美的见解。

“澄明”一词的原文意思是“亮光朗照”(Lichtung),⑷显然,其最初的词根是“光”(dasLicht,Light)。光驱走黑暗,使世界中的一切显现出来,人才能看清世界中的一切物形。这是一个十分原始的道理。然而,“光”这一概念在古希腊哲学家那里已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概念,它与世界现象和人与世界的关系紧密相关。⑸在中世纪神秘主义哲学那里,光的概念被上升到极高的地位,与上帝联系在一起。这当然与《圣经》中讲,上帝说这个世界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的神谕有关。神秘主义者认为,人通过默想与祈祷接近上帝,在刹那的热情中,上帝产生一种神圣的光照,使人心灵亮朗。作为绝对的一的上帝本身就是最纯净的光,上帝在万物中就如同光普照于万物之上。神学家、着名神秘主义大师艾克哈特说:“正是在这种光中,灵魂才与天使结缘,也才与那些沉沦于地狱中的天使结缘,并禀有天使的本性的高贵。”⑹海德格尔正是循着这些思想来发挥的。他自己承认,没有神学,也就没有他。⑺

在海德格尔,存在的澄明就是存在亮敞了,在亮光中露面。这表现为世界的敞开,世界动起来。存在没有亮敞,没有当下朗照,世界就没有光,这里还是一片黑暗。存在的澄明就是世界有了光而亮敞。

那么,世界的亮敞又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在世界之中的感性个体站出来生存。离开人,没有世界,更谈不上世界的敞开。由于人站出来生存只是一种可能性,他可能真正地存在起来,担当一切,也可能沉沦于世的日常性之中。感性个体的存在具有本真状态和非本真状态两种可能的模式,非此即彼,因而,世界的亮敞也只是一种可能性。当社会中的人都处于平均状态,闲谈、好奇、模棱两可,人云亦云,一切原始的东西都在一夜之间被磨平为众所周知的东西,一切奋斗得来的东西都变得随手可得,一切秘密都失去了力量,那么,世界就沦入冥暗。

世界要敞开自身,必然是这世界本身(在世的人)站出来生存,也就是人为自己的存在操心、思虑、奔忙,对自己的存在有所领悟、有所作为。正因为人为自己的存在操心,他才是亲在,本真地在。亲在之与在世界中的其它存在物区别开来,关键就在于他能站出来生存(Existenz),能挺身而出,担当莫名的畏和死的威胁,通过对将来的筹划担当起历史的厄运。因此,人站出来生存就是世界的亮敞状,就是存在的澄明。“站到存在的澄明之中去就是我称之为人站出来生存那回事。……正是在这种人就是‘亲’——亦即人就是存在的澄明的样式中,人才存在。这一‘亲’的‘存在’,而且只有这一存在,才有站出来生存的基本特征,也就是出神地站到存在的真理之中的基本特征”。⑻存在自身必得在亲在的本质的显明性中表现和遮蔽自己,保存和撤走自己。

所以,存在的露面,朗照自身,就是存在移转到感性个体身上去;反过来说,人站出来生存,也就是存在的露面,光亮朗照,世界敞开。亲在的这个“亲”(站出来生存)就是澄明,因为正是它把遮着光的东西挪开,使光进入了世界。由于亲在的这种显明性具有狂喜的本质、极乐的喜悦,它标明亲在留滞于自身所表现的那种无遮蔽状态的外面与此地的内部,所以说它是恬然澄明。

十分明显,传统的形而上学的本体论彻底转换成了生存的本体论,哲学不再是实在的知识如何可能,人的认识如何把握住绝对理念,也不是主体与客体、主观与客观两者如何统一起来,而是感性个体如何进入本真的生存状态,使整个世界有光亮。

随着形而上学本体论的被摧毁,形而上学的认识论也随之被取消了。根本不再有什么认识论的问题,如何认识实在,自有科学哲学去解决。人的生活世界,不存在认识的对象,只有领会自己、领会世界的问题。领会自身,也就是领会世界,这种领会非认识,非计算、非推演,而是敢于担当命运,勇于决断,创造历史。达到这种领会,也就是世界亮敞了,就是恬然澄明了。所以,海德格尔讲,恬然澄明的狂喜是由焦虑的情绪来把握的。要担当,要决断,要创造,必然会有焦虑伴随。

知道了海德格尔摧毁形而上学本体论和认识论的用意后,他对真理的见解也就很容易理解了。他说,真理不是像形而上学的对象性思维认为的那样,是主体(思维)与客体(对象)相符合,或一对象与另一对象(逻辑术语说主词与宾词)相符合。真理是无蔽,开敞,是在蒙蔽中获得了启明。错误不过是人的具体存在的一种内心情绪而已。真理的对立面不是谎言,乃是骗人的假象,是朦胧的云雾。走向真理,就在于消除骗人的假象。因此,真理不是在中立的认识进程中得到的,而是在取消骗人的、或许也给人安慰的假象中得到的。这是人的一个痛的、深入到自己灵魂深处的过程。从而,真理的显现也离不开人的站出来生存。站出来生存本身就是站到真理中去(真理的显现),这也就是存在的澄明。

对艺术,海德格尔同样是从这一思路来看的。一般认为,艺术作品是艺术家的创作活动产生的,于是从创作活动去找艺术的本质,有的认为,艺术作品是物质材料(大理石、色料、音响、语言)的形式化,于是从形式和材料的结合去找艺术的本质。在海德格尔看来,这都是从主——客体的形而上学对象性模式去思考艺术的本质,这种追问已经把艺术的本质遗忘了。“我们过去从来没有探究过作品,而探究的只是一半物一半器具的东西。……美学对艺术作品的认识从一开始就把艺术置于传统对一切存在者的解释的统辖之下。不过,动摇这种传统的追问法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们应该擦亮眼睛,看到只有当我们去思存在者的存在,作品的作品因素……才会接近我们。”⑼

这就是讲,只有当我们从感性个体的本真生存状态出发去考察艺术作品,才能把握住艺术的真髓.在他看来,艺术作品是一种存在的样态,它本身就是存在——艺术作品的存在。这种存在建立起一个世界,也就是敞开了一个世界。如果我们没有忘记,在海德格尔那里,世界也就是人生在世,那么,艺术作品的存在也就是亲在进入了本真的生存状态。换一种说法也是一样的。艺术作品的存在就是真理的显现、存在的澄明。

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这篇被加达默尔称为哲学上的轰动事件的着作中,例举了梵·高的画、迈耶尔的诗、古希腊的神庙,分别作为绘画、诗歌、建筑等艺术的实例,来说明作品的存在。其中,对梵·高的画(画的是一双农鞋)的描述是最为着名的。

从鞋具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劳动步

履的艰辛。这硬梆梆、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聚积着那双

寒风料峭中迈动在一望无际的永远单调的田垅上的步履的

坚韧和滞缓。鞋皮上粘着湿润而肥沃的泥土。暮色降临,

这双鞋底孤零零地在田野小径上踽踽独行。在这鞋具里,

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耀着大地对成熟的谷物的宁静

的馈赠,表征着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是朦胧的冬冥。这

双器具浸透着对面包的稳靠性的无怨无艾的焦虑,以及那

战胜了贫困的无言的喜悦,隐含着分娩阵痛时的哆嗦,死

亡逼近时的颤栗。⑽

这不就是世界的敞开么?这不就是人站出来生存么?这不就是真理的显现、存在的澄明么?然而这一切仅只是通过梵·高的一幅农鞋的画揭示出来的。这一事实十分要紧。就是说,作品的存在——这幅绘画中的农鞋(而不是现实中张三李四的农鞋)本身进入了真理,进入了存在的澄明。绘画中的农鞋揭示了自己在真理中是什么,它进入了它的存在的无蔽,农妇的亲在的本真状态显明了。“在艺术作品中,存在者的真理在其中设定了。这里说的‘设定’即指被置放到显要位置上。存在者,一双农鞋,在作品中走进了它的存在的光亮里。存在者的存在的显现被恒定下来。那么,艺术的本质就应该是,存在者的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⑾这就是存在者在其存在中的开启,就是澄明,就是本体的诗化。艺术作品的存在绝不是被配置上审美价值的器物,在作品中出现的这种天启就是存在的出场。因为,鞋具表明农妇已被置入大地的无声的召唤中去了,世界和大地为她而存在,为伴随着她的存在方式的一切而存在。

在艺术作品中,亲在彻底摆脱了非本质的浑浑噩噩的生存方式,世界才真正进入了存在的光亮之中,人生在世诗意般地彰显出来。“世界世界化了,它比我们自认为十分亲近的那些可把握的东西和可攫住的东西更加存在起来。……在此,我们的历史的本质性的决断才发生,我们采纳它、抛弃它、误解它,重新追问它,因为世界世界化了。一块石头是无世界的。植物和动物同样也没有世界;它们不过是一种环境中遮蔽了的杂群,它们与这环境相依为命。”⑿

据此,海德格尔给美下了定义,如果非要下定义的话:“被形象化的东西就是自行去蔽的存在的亮光朗照。如此朗照的光把自己的显明置入作品。这置入作品的显明就是美。美是作为无蔽的真理显现的一种方式。”⒀美不是并随真理出现的。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真理就敞明自己了,这一敞亮的澄明就是美。

的确如海德格尔自己所说的,他总是从亲在的生存方式着眼来看问题的,这也就等于是从存在出发来思考的。艺术的本质就是存在的澄明,人生的诗化,也就包含在其中了。

⑴海德格尔:《尼采》第一卷,1976年德文版,第476页。

⑵海德格尔:《柏拉图的真理论》,转引盖登科:《海德格尔的历史哲学与资产阶级浪漫主义的命运》,见《哲学译丛》,1963年第五期,译文略有更正。

⑶海德格尔:《回到形而上学的基础》,见《哲学译丛》,1964年第二期,第47页。

⑷英文译作Lighting。熊伟先生借佛学术语来对译这个问,至为契合。

⑸参阅芬克:《世界关系与存在的领会》一文,见比梅尔编《今日现象学》,1972年德、英合编本,第95页。

⑹艾克哈特:《论灵魂的奇异》,1984年德文版,第73页。

⑺参阅海德格尔:《我的现象学之路》,见《现代外国哲学》,第五辑。

⑻海德格尔:《同一性与差异性》,1957年德文版,第22页。

⑼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1982年德文版,第34页。

⑽⑾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1982年德文版,第27页、34页。

⑿⒀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1982年德文版,第41、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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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不是立于我们面前让我们细 细打量的对象,它从来就是诞生与死 亡、祝福与亵渎的路径,使我们失魂 落魄般地把持着存在。 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 海德格尔的整个思想的核心,仍然是形而上学的存在问题。他要追问的仍然是存在是什么,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他自以为得意的,不过是认为自己发现了西方两千多年来形而上学误入歧途,只有他才真正找到了追问存在的门径。技术的统治、世界之夜半,都不过是遗忘了真正的存在的必然后果而已。正如他自己所说;“每一个思想家都只思过一个独一无二的思想。思想家的这独一无二的思想恰是那在一切存在物的最为寂静的寂静中猝然而又幽隐地围绕自身旋转的东西。思想家是从未被形象地直观过的东西的设定者,是从未历史地叙述过、从不能为技术去计算的东西的设立者,这种东西不诉诸于权力却统辖着世界和历史。”⑴在海德格尔,他的原始的直观就是存在的意义。存在是人的事务,人又是存在的事务,人的本质与存在的关系非此不可,思考这一关系,就是思的天命。 存在是什么?存在就是存在本身。这一循环论证等于什么也没有说,也表明存在本身不可说。主要原因是,至今人们还处于形而上学的关系
之中,即人与周围世界的对象性认识关系之中。人本身即是对象,从一个对象去思考另一对象就是形而上学的思考方式。这一思考方式的根本错误之处在于,它把存在设想为一个对象(存在物),这就导致忘却存在与存在物的本体论差异。西方形而上学的厄运就在于忘却这一差异,即存在的遗忘。实际上,“存在既不是上帝,也不是世界的基础。存在比存在物更广阔,比任何存在物(无论动物、艺术作品、机器,无论天使和上帝)更与人相近,存在是最亲近的。但亲近的东西对人依然是最遥远的。人永远只能抓住存在物”。⑵存在不是人本身、不是自然的物质,不是一个人格的上帝,不是人的制造品,总之,存在不是任何实体性的或观念实体的东西。因而,从任何一种实体性的东西(人、上帝、自然)去思索存在,就必然只把握着存在物,而遗忘存在本身。 既然存在不是实在性的东西(存在物),它当然也就不是摆在一个地方可让人去认识的。它与人的关系不是认识关系,不是认识主体和认识对象的关系。因此,当人一旦提出要认识存在,这在一开始就已误入歧途了。存在本身非对象,不能认识分析,关键因为它并不是有。它要么悄然露面,要么自行隐匿;要么出场亮相,要么缺席退走。它总是处于显或隐的
表明自身的方式之中。它显露出自己或隐藏着自己,它召唤着我们。因此,海德格尔不直陈存在的内涵,那样很容易把存在又变成了一个对象,他往往用一些暗示性的语言来意指它,诸如:“应思的东西”、“以抽身而去来吸引我们的东西”、“无蔽中的在场”、恬然澄明地自己出场”、“闻所未闻的中心”、“隐匿自身者”,五花八门,不一而足。这不过都是指存在不是认识到的,无法给它一个陈述。 这在海德格尔,已经是进行了一场本体论上的革命性转变。存在不再是一个东西,不再处于一种认识的关系中。传统形而上学及其认识论因此而被一下子抽空了。从而,他排除了任何以研究、推演、辩证演绎的方式接近存在之路。在他看来,传统形而上学以科学的认识来论证自己,而科学的认识却又要建基于另一种对现实作为现实的更高级更严格的知识才有可能,这样,思想必然混乱不堪,不知其所思地去思。 但是,这一本体论上的转变还不能说海德格尔就靠近浪漫哲学的传统思路了。存在仍然是超个人的,虽然不再具有任何实在的意味,但仍是绝对的、涵盖一切的。不管怎么说,它与理念、理式多少有些类同性。只是他提出的基本本体论,才使本体论发生了转变,进入到浪漫哲学的传统思路。
存在的露面是显象,是到场、出场、在场。它如何出场呢?这只有在感性个体的生存方式中体现出来,在孤独的个人于一种生存的情绪状态中体验到自己直接溶浸于其中的日常性的生活境遇里出场。在所有存在物(人、日月、石木、观念实在、器具)中,只有人能显明存在,因为只有人才具有生存方式。“惟有人存在。高山是有的,但它不存在。树木是有的,但它不存在。马是有的,但它不存在。天使是有的,但它不存在。上帝是有的,但它不存在。……人是这样一种存在物,这种存在物的存在是通过存在的无遮蔽状态的敞开的内在性,从存在出发,在存在之中标志出来的。”⑶感性个体的人才与存在有一种显与隐的纯粹关系。 感性个体的存在方式不是主体思维性的,不是与世界对立的对象性的。感性个体的存在的先天形式是“在世界中存在”,即在世。人不是孤立的主体,世界也不是孤立的客体。人与他人、与纯然的物(石头、树木、河流)、与人制作的器具(头、机器、飞机、电话)溶浸为一,共同构成世界。反过来说,世界也不是孤立的空洞的盛装各种存在物的容器,离开人,没有世界。这是从感性个体的存在的先天形式来讲的。 另一方面,从内心性来讲,感性存在的存在方式是处身性(B
efindlichheit)的,即他在世界之中是通过内在的情绪和心情来实现的。这里尤其要注意的是,在海德格尔,情绪、心情都不只是单纯心理上的,而是溶浸在整个人的生活世界之中的。心情浸透于所有与人交触的存在物。处于某种心情之际,人的整个存在就有某种情调。心情表现出,个体总是自己以某种方式在世。在世界之中与在情绪之中实际上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在海德格尔看来,人的最基本的生存情绪就是操心、焦虑、畏惧。因为感性个体的存在是有时间性的,死的趋近使人原始地禀有这些情绪。 在此我们看到,海德格尔进一步巩固了本体论的转变。本体不再是一个外在于人的实在,外在于人的超绝的无限,而是感性个体本身。存在本身是要通过感性个体的生存方式来显明的,感性个体的生存才是基本本体论。有限性、个体性、感性最终才确立下来。海德格尔为基本本体论的内涵取了一个特别的术语——亲在(Dasein)。存在是Sein,感性个体是Dasein。“da”这一副词在德文中即“此时此地”的意思,首先是时间性的,其次还占有一空间,它标明了感性个体的情绪性在世的方式,也标明了感性个体与存在的本体论的关联。这个da(亲)是至关重要的。他有一个十
分着名的说法,即“亲在在亲”(dasDaseinistda)。把握住这个da,才能弄清海德格尔的存在论以及本体论的诗化。 海德格尔终身关注的是,存在如何显现出来,这实际上也就是感性个体(亲在)如何生存。所以他最终是不放弃有限性的。存在固然无法从存在物去思考、推演,相反,存在物倒是要由存在来说明的。存在物总是在存在的亮光中表现为存在物。存在的出场,就是光的出现,光的朗照。世界之夜的出现,就是由于存在的隐匿。而这又是由于感性个体的生存总是浑浑噩噩。亲在就是存在的显明性,亲在不透明,存在就不发光。存在可以自行露面,也可以自行隐匿,这全要着感性个体如何作为,如何生存。 海德格尔觉得,存在已被遮蔽得太久了。他渴望存在的澄明,存在发出光亮。“澄明”这一术语在他那里因此而成为至关重要的概念。渗破这一术语,才能领会他关于诗、艺术、美的见解。 “澄明”一词的原文意思是“亮光朗照”(Lichtung),⑷显然,其最初的词根是“光”(dasLicht,Light)。光驱走黑暗,使世界中的一切显现出来,人才能看清世界中的一切物形。这是一个十分原始的道理。然而,“光”这一概念在古希腊哲学家那里
已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概念,它与世界现象和人与世界的关系紧密相关。⑸在中世纪神秘主义哲学那里,光的概念被上升到极高的地位,与上帝联系在一起。这当然与《圣经》中讲,上帝说这个世界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的神谕有关。神秘主义者认为,人通过默想与祈祷接近上帝,在刹那的热情中,上帝产生一种神圣的光照,使人心灵亮朗。作为绝对的一的上帝本身就是最纯净的光,上帝在万物中就如同光普照于万物之上。神学家、着名神秘主义大师艾克哈特说:“正是在这种光中,灵魂才与天使结缘,也才与那些沉沦于地狱中的天使结缘,并禀有天使的本性的高贵。”⑹海德格尔正是循着这些思想来发挥的。他自己承认,没有神学,也就没有他。⑺ 在海德格尔,存在的澄明就是存在亮敞了,在亮光中露面。这表现为世界的敞开,世界动起来。存在没有亮敞,没有当下朗照,世界就没有光,这里还是一片黑暗。存在的澄明就是世界有了光而亮敞。 那么,世界的亮敞又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在世界之中的感性个体站出来生存。离开人,没有世界,更谈不上世界的敞开。由于人站出来生存只是一种可能性,他可能真正地存在起来,担当一切,也可能沉沦于世的日常性之中。感性个体的存在具有本真状态和非本
真状态两种可能的模式,非此即彼,因而,世界的亮敞也只是一种可能性。当社会中的人都处于平均状态,闲谈、好奇、模棱两可,人云亦云,一切原始的东西都在一夜之间被磨平为众所周知的东西,一切奋斗得来的东西都变得随手可得,一切秘密都失去了力量,那么,世界就沦入冥暗。 世界要敞开自身,必然是这世界本身(在世的人)站出来生存,也就是人为自己的存在操心、思虑、奔忙,对自己的存在有所领悟、有所作为。正因为人为自己的存在操心,他才是亲在,本真地在。亲在之与在世界中的其它存在物区别开来,关键就在于他能站出来生存(Existenz),能挺身而出,担当莫名的畏和死的威胁,通过对将来的筹划担当起历史的厄运。因此,人站出来生存就是世界的亮敞状,就是存在的澄明。“站到存在的澄明之中去就是我称之为人站出来生存那回事。……正是在这种人就是‘亲’——亦即人就是存在的澄明的样式中,人才存在。这一‘亲’的‘存在’,而且只有这一存在,才有站出来生存的基本特征,也就是出神地站到存在的真理之中的基本特征”。⑻存在自身必得在亲在的本质的显明性中表现和遮蔽自己,保存和撤走自己。 所以,存在的露面,朗照自身,就是存在移转到感性个
体身上去;反过来说,人站出来生存,也就是存在的露面,光亮朗照,世界敞开。亲在的这个“亲”(站出来生存)就是澄明,因为正是它把遮着光的东西挪开,使光进入了世界。由于亲在的这种显明性具有狂喜的本质、极乐的喜悦,它标明亲在留滞于自身所表现的那种无遮蔽状态的外面与此地的内部,所以说它是恬然澄明。 十分明显,传统的形而上学的本体论彻底转换成了生存的本体论,哲学不再是实在的知识如何可能,人的认识如何把握住绝对理念,也不是主体与客体、主观与客观两者如何统一起来,而是感性个体如何进入本真的生存状态,使整个世界有光亮。 随着形而上学本体论的被摧毁,形而上学的认识论也随之被取消了。根本不再有什么认识论的问题,如何认识实在,自有科学哲学去解决。人的生活世界,不存在认识的对象,只有领会自己、领会世界的问题。领会自身,也就是领会世界,这种领会非认识,非计算、非推演,而是敢于担当命运,勇于决断,创造历史。达到这种领会,也就是世界亮敞了,就是恬然澄明了。所以,海德格尔讲,恬然澄明的狂喜是由焦虑的情绪来把握的。要担当,要决断,要创造,必然会有焦虑伴随。 知道了海德格尔摧毁形而上学本体论和认识论的用意
后,他对真理的见解也就很容易理解了。他说,真理不是像形而上学的对象性思维认为的那样,是主体(思维)与客体(对象)相符合,或一对象与另一对象(逻辑术语说主词与宾词)相符合。真理是无蔽,开敞,是在蒙蔽中获得了启明。错误不过是人的具体存在的一种内心情绪而已。真理的对立面不是谎言,乃是骗人的假象,是朦胧的云雾。走向真理,就在于消除骗人的假象。因此,真理不是在中立的认识进程中得到的,而是在取消骗人的、或许也给人安慰的假象中得到的。这是人的一个痛的、深入到自己灵魂深处的过程。从而,真理的显现也离不开人的站出来生存。站出来生存本身就是站到真理中去(真理的显现),这也就是存在的澄明。 对艺术,海德格尔同样是从这一思路来看的。一般认为,艺术作品是艺术家的创作活动产生的,于是从创作活动去找艺术的本质,有的认为,艺术作品是物质材料(大理石、色料、音响、语言)的形式化,于是从形式和材料的结合去找艺术的本质。在海德格尔看来,这都是从主——客体的形而上学对象性模式去思考艺术的本质,这种追问已经把艺术的本质遗忘了。“我们过去从来没有探究过作品,而探究的只是一半物一半器具的东西。……美学对艺术作品的认识从一开始
就把艺术置于传统对一切存在者的解释的统辖之下。不过,动摇这种传统的追问法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们应该擦亮眼睛,看到只有当我们去思存在者的存在,作品的作品因素……才会接近我们。”⑼ 这就是讲,只有当我们从感性个体的本真生存状态出发去考察艺术作品,才能把握住艺术的真髓.在他看来,艺术作品是一种存在的样态,它本身就是存在——艺术作品的存在。这种存在建立起一个世界,也就是敞开了一个世界。如果我们没有忘记,在海德格尔那里,世界也就是人生在世,那么,艺术作品的存在也就是亲在进入了本真的生存状态。换一种说法也是一样的。艺术作品的存在就是真理的显现、存在的澄明。 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这篇被加达默尔称为哲学上的轰动事件的着作中,例举了梵·高的画、迈耶尔的诗、古希腊的神庙,分别作为绘画、诗歌、建筑等艺术的实例,来说明作品的存在。其中,对梵·高的画(画的是一双农鞋)的描述是最为着名的。 从鞋具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劳动步 履的艰辛。这硬梆梆、沉甸甸的破旧农鞋里,聚积着那双 寒风料峭中迈动在一望无际的永远单调的田垅上的步履的 坚韧和滞缓。鞋皮上粘
着湿润而肥沃的泥土。暮色降临, 这双鞋底孤零零地在田野小径上踽踽独行。在这鞋具里, 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显耀着大地对成熟的谷物的宁静 的馈赠,表征着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是朦胧的冬冥。这 双器具浸透着对面包的稳靠性的无怨无艾的焦虑,以及那 战胜了贫困的无言的喜悦,隐含着分娩阵痛时的哆嗦,死 亡逼近时的颤栗。⑽ 这不就是世界的敞开么?这不就是人站出来生存么?这不就是真理的显现、存在的澄明么?然而这一切仅只是通过梵·高的一幅农鞋的画揭示出来的。这一事实十分要紧。就是说,作品的存在——这幅绘画中的农鞋(而不是现实中张三李四的农鞋)本身进入了真理,进入了存在的澄明。绘画中的农鞋揭示了自己在真理中是什么,它进入了它的存在的无蔽,农妇的亲在的本真状态显明了。“在艺术作品中,存在者的真理在其中设定了。这里说的‘设定’即指被置放到显要位置上。存在者,一双农鞋,在作品中走进了它的存在的光亮里。存在者的存在的显现被恒定下来。那么,艺术的本质就应该是,存在者的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⑾这就是存在者在其存在中的开启,就是澄明,就是本体的诗化。艺术作品的存在绝不是被配置上
审美价值的器物,在作品中出现的这种天启就是存在的出场。因为,鞋具表明农妇已被置入大地的无声的召唤中去了,世界和大地为她而存在,为伴随着她的存在方式的一切而存在。 在艺术作品中,亲在彻底摆脱了非本质的浑浑噩噩的生存方式,世界才真正进入了存在的光亮之中,人生在世诗意般地彰显出来。“世界世界化了,它比我们自认为十分亲近的那些可把握的东西和可攫住的东西更加存在起来。……在此,我们的历史的本质性的决断才发生,我们采纳它、抛弃它、误解它,重新追问它,因为世界世界化了。一块石头是无世界的。植物和动物同样也没有世界;它们不过是一种环境中遮蔽了的杂群,它们与这环境相依为命。”⑿ 据此,海德格尔给美下了定义,如果非要下定义的话:“被形象化的东西就是自行去蔽的存在的亮光朗照。如此朗照的光把自己的显明置入作品。这置入作品的显明就是美。美是作为无蔽的真理显现的一种方式。”⒀美不是并随真理出现的。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真理就敞明自己了,这一敞亮的澄明就是美。 的确如海德格尔自己所说的,他总是从亲在的生存方式着眼来看问题的,这也就等于是从存在出发来思考的。艺术的本质就是存在的澄明,人生的诗化,也就包
含在其中了。 ⑴海德格尔:《尼采》第一卷,1976年德文版,第476页。 ⑵海德格尔:《柏拉图的真理论》,转引盖登科:《海德格尔的历史哲学与资产阶级浪漫主义的命运》,见《哲学译丛》,1963年第五期,译文略有更正。 ⑶海德格尔:《回到形而上学的基础》,见《哲学译丛》,1964年第二期,第47页。 ⑷英文译作Lighting。熊伟先生借佛学术语来对译这个问,至为契合。 ⑸参阅芬克:《世界关系与存在的领会》一文,见比梅尔编《今日现象学》,1972年德、英合编本,第95页。 ⑹艾克哈特:《论灵魂的奇异》,1984年德文版,第73页。 ⑺参阅海德格尔:《我的现象学之路》,见《现代外国哲学》,第五辑。 ⑻海德格尔:《同一性与差异性》,1957年德文版,第22页。 ⑼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1982年德文版,第34页。 ⑽⑾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1982年德文版,第27页、34页。 ⑿⒀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1982年德文版,第41、55页。